第四十九章 重逢
第四十九章 重逢 时间转眼又过了三年,这一天早上,与姐姐和兰生一起将食材送到店面之后,梅咏雪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在餐馆操劳,而是提了一包东西向外面走。 樊瑞仙在后面紧跟了两步,叮嘱道:“少要吃酒,早早来家。” 梅咏雪转过头来笑着应了一声:“哥哥,我省得了。” 梅咏雪骑了马来到晏家门前,里面一位老阿嬷开了门,梅咏雪客气地叫了一声“阿婆”,问候了两句身体,便往里面走,进入厅堂。 堂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人,除了晏凤辰一家,还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面容清癯端正,一身青色的衣袍,十分朴素文雅。 这是晏飞开蒙进学的老师甄夫人,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正式读书,教导她的便是姐姐晏嵘的夫子甄夫人。晏家为了给两个孙女请先生,也是千挑万选费尽了心思,这时代读书人虽多,适合女孩的却少,她家是代代招女婿的,家中的女子都是要主持家业,因此女孩子的教育是极为重要的。 在一个周围家庭内都是男子做主的世界里,要保持代代女女传承是非常不容易的,简直是汪洋中的孤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周围的风浪所吞没,因此晏家在这方面也下了非常多的功夫,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备的规则,防范进入家内的男子篡夺权力,比如她家挑女婿就是十分谨慎,选择标准是性情温和,愿意听妻子的话,能协商,家庭内外的事务由妻子做主这样的男子。 而防范男方家族就是男方必须从妻居,刚结婚的时候甚至得随妻子的母亲居住在老宅中,男方亲戚不得上门要求借住、办事等(对于这一点,梅咏雪感受太深刻了,拉开了物理距离就能在在相当大程度上防范危险),男方过年要回自己本家必须经过妻子同意,平时回去倒是无所谓的,孩子全部随母姓没得商量。而且最主要的,孩子不认父系亲戚,父系那边就是“父亲的XX”来指代,连“姑姑叔叔”之类的称谓都没有的,这样子父系那边就没办法传下去了吧。 因此她家的亲人称呼也是比较特别,她家里“奶奶”是妈妈的妈妈,“姥姥”是妈妈的姨妈,跟外面的“奶奶”指的父亲的母亲,而母亲的母亲却只能叫做“外婆”是截然相反的,对比“外婆”这个充满排斥感的词语,“姥姥”已经是相当中性化了。 然而制度再严密,脱离了人终究是一个空洞的东西,如果后代女孙无能,脑子糊涂了,这样的规则也就成为一纸空文,因此晏家除了重视女子的体能锻炼,也十分重视教育,挑女婿基本上都是挑读书人也是为此,家中女子的智商平均值基本上比较高,无论家庭教育还是夫子授课,都不是学那些三从四德的东西,看的多是经史政治,至于春花秋月情爱死活之类不过随便看看,若是客串文青可是要被diss的,严防死守,就怕女儿的大脑不在线。 所以当初选了又选,看了又看,终于请了甄夫人来,甄夫人乃是个极有学问的,自幼便有才女之名,婚后在操持家务之余苦心孤诣,并没有荒废读书,这么多年来读过的书能够堆满几间房屋,况且人生阅历丰富,给孩子讲起课来愈发的切实,不是那等空洞谈论道德文章的,因此全家都十分尊重她,梅咏雪作为孩子的舅舅,也不时地登门致意,送几尾活蹦乱跳十几斤重的金色鲤鱼。 梅咏雪向甄夫人问了好,便打开毡包,从里面取出两个木盒,其中一个方方正正,尺寸不是太大,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本书,封皮上四个大字:几何原本。另一个盒子是长条状,看上去仿佛是盛装书画卷轴的,揭开盖子来,里面果然是一轴字画。 晏筠轩在一旁笑道:“咏雪如今也喜欢鉴赏书画了么?” 梅咏雪脸上微微一红,自己这位妹妹与姐姐樊瑞仙的语言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表面温和平淡,那细小的针尖都藏在棉花里,什么叫做“如今也赏鉴书画”?不就是明明在说自己是个俗人,不在意雅趣么? 梅咏雪笑着说:“乃是一幅很奇异的画卷呢,妹妹请看——坤舆万国全图。” 明代的世界地图啊,几大洲也就罢了,北极、南极、地中海、日本海都出来了,虽然因为时代的原因难免有所错漏,不过在这样一个年代,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意义非常重大,简直是一种理念上的颠覆。 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带来的这幅地图刚一出现,立刻就引起关注,如今已经刻印多次,据说也已经被人带到了日本,梅咏雪不由得便要设想日本人看到这份世界地图,会有什么样的思想震动?从前不但是中原,即使周边国家也把华夏当做世界中心,如今看到世界居然这样广大,日本人是极为讲究现实的,她们那种传统的“慕夏”观念也会发生变化吧?时代已经不同了,真的不可以故步自封啊。 甄夫人将那本拿在手上,叹道:“真的是奇书,我当年也是学过术算的,也曾经读过,只是这书里的一些内容却着实有些费解,点、线、面倒是容易明白,只是那些什么垂线、外切之类总有些困惑。” 甄夫人不愧是一个治学严谨的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非常坦诚,不会为了自己的面子而装腔作势,这不但不会引起别人的轻视,反而让人更加尊重她了。 梅咏雪笑道:“夫子,我对此倒是有些了解,今后有了时间,可以彼此参详一下。”前世初高中学过的几何知识到如今仍然保留着影子,理一下能够想起大半。 甄夫人脸露笑容,连连称善。 晏凤辰的眼神十分慈爱地落在梅咏雪身上,自己的这位义子虽然对于华夏的传统学科不是十分精深,然而对于传入不久的西学倒是颇有天赋,算学格物学地理学都讲得头头是道,又晓得许多趣事,每次他来到家里,孩子们都围着他转,自己也琢磨着以后便请他给两个孙女讲讲西学。 这边晏松庭两只手乱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笑道:“舅舅将算学课本都给你们备好了,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总是想着在园子里捉蛐蛐儿。” 甄夫人翻阅着那本几何书,心有所感地说:“如今的孩子们也是辛苦,我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读一些四书五经,现在的学生还要研修这些新奇的东西,当真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梅咏雪一听,这不正是后世家长辅导作业时的常见感慨吗?微信群里有时就有妈妈爸爸把孩子的作业题发进来,请求帮助,自己一看那题目,这代沟也真的是太大了,简直有点理解不了,和自己小学时的题目完全是两种模式,看着也都是汉语,然而自己就是理解困难。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嘛,虽然起初有些困难,不过新东西也是很有趣的,再说人想要成才的话,就没个不苦的,尤其是打基础的时候,快乐教育压根儿就是个骗局,就算是学到一定程度,继续深造读书做实验也是十分辛苦的。”单单是看书思考自我辩论也是非常累的,大脑长时间紧张活跃,容易得神经衰弱的。 甄夫人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倒是个有志向学的,如果不是生意缠身走不开,估计也会是一个闻名的学者。 因为店里还有事情,梅咏雪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看着晏飞的拜师礼行过了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从晏宅出来,沿着街道赶回店铺的时候,梅咏雪在马上忽然看到前方一个小小的宅院门前停了两辆马车,帘子揭开,从车里慢慢地走出几个人来。 梅咏雪本来很轻松地看着她们搬抬箱笼,想着不知是从哪里搬到这边来住的,十年前杭州本地人看着自己一家人站在新典的房屋门前,大概也是同样一副镜头吧?然而忽然之间,梅咏雪的瞳孔一阵收缩,她的视线紧紧盯住了一个人,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转移到其她几个人身上,缓缓地扫视着,眼中神情变幻不定。 马匹慢慢地走,当终于从那一家门户前经过之后,梅咏雪起码已经数清了人头儿,虽然里面有几个是自己不认识的人,然而那两个重要人物却都在,一看到她们,自己的心便刺痛起来,坐在马上瞬间都有些恍惚。 梅咏雪晃了晃脑袋,想要把那纠结在一起的一大团念头丢出大脑,毕竟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店面,今天的工作还要进行,如果这样心情混乱地站在厨房,假如错将白糖当成了盐,瑞雪小渚的招牌可就要砸了,可是那黏浊的往事就如同炽热的夏季晒化了的沥青,死死地粘在她的心间,总是挥之不去。 梅咏雪在店里忙碌了一天,她本来担心这件事会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不过好在这么多年来的敬业精神锤炼出来的专业素质还是很过硬的,菜肴不失水准,只不过是话语比平时少了些。 晚上亥时,店铺关了门,回到家中后,樊瑞仙看着正在洗脸的梅咏雪,关心地问道:“咏雪,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看你今天面色不同以往。” 梅咏雪从水盆边抬起脸,笑着说:“姐姐,没什么的,我很好。” “真的没事吗?如果有事情,一定要和我们说啊。”樊瑞仙有些担忧。 “姐姐放心好了,没事的。” 有一些事情,哪怕是如此亲近的姐姐,也是难以分享的,只能在自己心中慢慢咀嚼。 过了几天,那一家新街坊的消息便流传了出来,梅咏雪家里开着餐馆,可以说占尽情报收集的地利,很快便知道辛彦在党争之中倒了霉,被贬到了贵州,丁雪村也已经病死,家道中落,极为萧条了,夫家养不了这么多人,便让正室夫人带着女儿回娘家暂住,如今是老太君周氏夫人带着女儿儿媳、孙女孙子到这里投奔亲友,十分的不容易。 听到辛彦如今在那荒凉偏僻的地方作半个囚徒,梅咏雪的内心活动就是:缓缓鼓掌└( ̄  ̄└)(┘ ̄  ̄)┘ 这便是: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随着时间流转,后面的消息更多了,道是那周氏夫人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已经没有了丈夫,乃是家里最大的长辈,这么多年靠着儿子很是威风了一阵,压抑了半生终于扬眉吐气的样子,本以为从此安享荣华,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正在风光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成日里在家里不是哭就是骂,不是她不够坚强,实在是落差太大。 因此有邻居的老妪过去和她说话儿,开解道:“老太太且想开一些吧,事情已经是如此,整天怨怪又有什么用处?人这一生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得一时说一时吧,总该随遇而安地认命才好。更何况我看你的身子也不是很强健的样子,只顾了这么消耗,若是有事可怎么好?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你家姑娘她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更别提那可人怜的孙女了。” 周氏捶着胸痛诉道:“我现在只恨那盛家,明明当年定了亲,如今看到丁家败了,便将我孙女的亲事退了回来,当时我的女儿就差一点晕了过去。如今家业是这个样子,又是被退过一次亲的,又要往哪里寻个好女婿?” 邻家老太皱起眉来,也是一副愤慨的样子,帮着她着力地骂了几句“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然后话锋一转,劝道:“老姐姐你看开一点吧,其实退了便退了,这也是‘情随势转’,勉强不得。这世上女子却不比男人,男人若是给岳家退了亲,少不得告她个‘嫌贫爱富,无信悔婚’,定要将人家女儿连同嫁妆一起抬进门来才罢了,反正不吃亏,女子若是强求男子,纵然勉强进了夫家,那日子也不是好受的,到那时夫家的大门一关,孩子在里面过的怎样日子,哪里晓得?” 周氏也是个明白人,心中一想确实如此,或许自己的孙女还算是因祸得福,在姥姥家纵然清苦些,总能过点安生日子,起码能够把性命保住,只是她骂盛家骂惯了,朝堂上乱纷纷的,也不知坑害辛彦的究竟是谁,然而盛家是明晃晃戳在那里的,有事没事恼起来便要用他家来出气,因此一时间没了目标去骂,竟然有点惘然的感觉。 甚至晏筠轩也交流了信息给梅咏雪:“昨儿她家的温夫人带了儿子叫做辛扬的,来我家借贷一点款子,虽然不曾哭出来,然而那泪水总是在眼眶里含着,说道她的丈夫最是个正直清白的,哪知却被东林党陷害至此,十分的悲痛。” 梅咏雪:如砒霜般纯白。 因此这一天晚上,梅咏雪回到家中的时候虽然已经很晚了,却一时没有睡意,拿了一瓶酒进入空间,爬到一棵树上,坐在树杈之间从腰间解下酒葫芦,仰起头便喝了两口。 梅咏雪是很少喝酒的,因此酒液入喉,便感觉格外的辛辣,一股热气从胃部直窜了上来,头微微地就有一点晕,曾经的往事经过二十年的时间,本来以为已经逐渐淡忘,原来却只是深埋在心底,从来没有远去,而且还在地下不断地发酵,如今重新翻腾上来,便如同这烧酒一样味道强烈了。 二十年过去了,辛月仪这些年来到底过得怎么样?如今回到娘家,进退会感到尴尬吗?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那一次匆匆一面,似乎脸色不是很健康的样子。 然而虽然是担心,可是自己如今又怎么能去探望她呢?时光无法倒转,许多事已经面目全非。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明明是想靠近,却孤单到黎明。” 此时的自己只能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这里,望着天边的月亮回忆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