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死得其所
第二十五章 死得其所 两天之后的晚上,半夜里梅咏雪就听到隔壁张娘子的哭声,她本来睡得正香,忽然间听到如此悲切的痛哭之声,起初还有些迷糊,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富安出事了? 梅咏雪披了衣服趿拉着鞋就来到门外,到得富安门首,只见里面亮着灯光,两鬓苍苍的韩阿公已经在那里。要说韩阿公真是个古道热肠,虽然一向看不惯富安这个人,“盖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然而邻里之间的责任还是要尽到的,他也知道富安这一次只怕是在劫难逃,大限要到了,因此一听到哭声便连忙赶了过来。 梅咏雪来到卧室一看,只见富安直挺挺躺在床上,两天的时间,一张脸愈发的瘦了,仿佛所有的肌肉都已经被抽干一样,这人本来只是面皮微黄而已,如今看着却显得有些发黑,两只眼睛微微睁着,有些死不瞑目的样子。 梅咏雪叹了一口气,与韩阿公一起将富安的尸身抬到堂屋,这时陆续又有其她人来,樊娘子也来了,在里面相伴着张娘子,梅咏雪听了一下更鼓,如今刚刚是四更天,将近凌晨两点半的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丧事的后续事项暂时是没法办的,她进去与樊娘子打了个招呼,便与别人一起先回去休息了,约定好等天亮之后再来协助办事。 回到家里之后,虽然重新又躺在了床上,梅咏雪一时间却有些翻来覆去,脑子中一片杂乱,方才那情景确实刺激性强烈,因此在这本来应该是深睡眠的时候竟然有些睡不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迷糊过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梅咏雪又来到张娘子那里,只见姐姐瑞仙的两眼微微有些发红,熬了这半夜想来也十分疲乏,而张娘子眼睛肿肿的,面颊上还有泪痕。 屋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众人与张娘子商议着要怎样办丧事,虽然已经是七月中旬,天气却仍然炎热,尸体长久放置在家中是不好的,因此停灵三日,第三天早上就出殡。这倒是无关与死者生前的感情,当然那感情也就不用说了,实在是因为这时候白天仍然是三十几度,这样的高温不要说人的尸体,就算是一块猪肉放上两天,也要散发出很难闻的味道,若是多放上几天,只怕这屋子就没得住了。 说道采买殡葬用品的时候,梅咏雪自告奋勇去买棺材冥器,香烛纸钱,毕竟在上一场大瘟疫之中,卖白绢的布铺与棺材铺纸扎铺都形成了战略性伙伴关系,有客人彼此都会介绍的,只差像后世的关联商铺那样,在店里柜台上放联盟商店的卡片,因此由梅咏雪出面去买,无论如何总能打个八折。 梅咏雪忙碌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回到店铺里,和同事们讲起这件事,大家都是一阵唏嘘。富安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堪称是正当盛年的时候便离世了,不过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这也算是达到了当代平均寿命,古代的这个数字本来就不高,比如夏商时代人均十八岁,周秦二十岁,汉代二十二岁,唐代二十七岁,宋代三十岁,清代三十三岁,民国时期约为三十五岁,这里面天灾人祸的原因都有了,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性寿命才达到七十岁。因此富安虽然在正常情况下死得是有点早,然而想一想上一次疙疽病时,许多人连幼儿期都没有过去,他也算是很可自慰了。 刚巧这时甘先生从门前走过,蒲明城连忙叫住了他,请了他进来铺子里坐,问道:“甘先生,你晓得富二郎已经归西了么?” 甘先生点点头:“我今儿早上听说了,可叹他寻了我几个同行去诊治,最后终究仍然只是这么着。” 梅咏雪:这就尴尬了,让一个医生知道自己的病人后面又去找其她医疗工作者来瞧病,再次见面时可该说些什么呢? 甘先生继续说:“要说他这个病,我行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肉豆红红的,一粒一粒,看起来真的好像杨梅一样。” 梅咏雪顿时震惊了,如同杨梅?莫非是古装电视剧里着名的杨梅疮?这种病也叫做梅毒,是用抗生素进行治疗,在古代可是很难治的。 “……作为一个医者,居然有这样我不认得的病,实在是很惭愧啊,因此我就仔细地查阅医书,终于在里面找到了一条,‘弘治末年,民间患恶疮,自广东人始,吴人不识,呼为‘广疮’。又以其形似,谓之‘杨梅疮’。若病人血虚者服轻粉重剂,致生结毒,鼻烂足穿遂成痼疾,终身不愈。’所以用轻粉应该是可以疗病的,不过这药劲儿可就是猛了一点啊。另外里也有说,或者是用水银粉、丹砂、雄黄、白矾、绿矾炼化而成的五宝霜涂在患处,要么就是用铜青,这都是外用的法子,比服用轻粉好像还安全点哈。唉,可惜当时没有想到居然是杨梅疮,这种病在江浙两广颇为流行,哪知居然也会传到北京来呢?好在当时按照瘰疬溃烂来治,也开了土茯苓的汤药,本来按照里面的条目,代茶饮也是可以治梅毒的,只可惜终究没能救得过来,这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梅咏雪:这梅毒是大航海时期从美洲向全世界扩散的,西洋商人来中国贸易,把这种病就带到了中国,因为岭南与海外交易比较频繁,因此就首先在那里流行,江南也是商业发达的地方,尤其因为嫖娼合法化,就更加剧了梅毒的传播,富安得了这种病,也算是妓女的报复吧,就好像“美洲大陆的复仇”一样。 话说富安能够染上这种古所未有的舶来病症,也是猴赛雷啊! 第三天早上卯正的时候,天渐渐地开始亮了,梅咏雪与韩阿公帮忙出殡,地保团头这种半官方半民间的人物主理,将富安送到城外埋葬了。 韩阿公望着这样一处新坟,叹了一口气,富安这小子亡故在这种病症上,也算是死得其所,真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这一死倒也罢了,是他自作自受,只是抛撇下家中的娘子,往后可该如何是好?虽然小民百姓对于女子改嫁不像士大夫们那么嚼舌,可是一连死了两个丈夫,少不得要让人家说成是“克夫”了,十分不吉利的,张氏又是小家薄业的,想要再寻一门好亲事可是为难,她又没有一男半女,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 梅咏雪的念头则是:OMG富安到了这一章终于死了,让人等得好心焦,回想起当年曹氏的话,简直是一语成谶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恨意,回头通过姐姐送一点东西过去张娘子那边吧。 又过了三天,到了一七这天早上,张娘子请了几个和尚做个小小的道场,除了邻里熟人前来应卯,梅咏雪这一次还看到几个眼生的人,既不是亲戚也不是邻舍,旁边有知情的悄悄告诉她:“这几个人都是往日与富二郎一起逛妓院的,倒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来以为不过是酒肉之交,没想到今儿居然也来了。” 梅咏雪一咧嘴,这可真的是秦桧也有仨朋友,一起吃喝嫖赌居然也能够有这一点人情,今天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是不枉了与这帮人相识一场,临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那几个人不单是拿了些香烛纸马过来烧化,其中一个人还似模似样地拿出一篇祭文来,当场宣读: “维圣朝焚心之年,七月流火,本届同仁迟光、贺竟、万峰、曹建仁,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花城老友富安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狂荡,火煎肝肠;死后平和,心静则凉。枝生杨梅,名虽雅而夺命;药用金石,铜汞当谨收藏。得此千古未有之症,愧杀百代先辈之灵。何必曰今不如昔,实在云孤陋寡闻。想昨日:风花竞入,长春院中长春真人;灯烛交辉,不夜城里不夜星君。忽今朝:哗啷啷无常锁链没有人情讲,咔嚓嚓亡灵镰刀不收常例银。长思养瘦马,何期宰白鸭。思念及此,不胜唏嘘,天日昭昭,地葬昏昏,今特奠兹白浊,次献菊觞。英灵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梅咏雪在一旁听着,她也是粗通古典文墨的,如今听着这词儿怎么味道怪怪的?就好像发馊了的液体,让人想到池塘里的死水,里面也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再一看姐姐瑞仙,只见樊娘子也是一脸吃药的表情。梅咏雪立刻笃定了,自己没怀疑错,这祭文果然有问题,这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虽然这悼词里说得都没错,不过你们毕竟是死人的生前好友,这样做也有点太过分了。 然而梅咏雪再一看那几个人的神情,只见那四个人都一脸坦然,虽然绷着脸没有笑容,可是却半点都不见心虚的样子,也看不出什么嘲讽。梅咏雪脑子马上开始转了,莫非这几个人都是不学无术,因此丝毫不明白这文字中的意思?难道这文章不是他们写的吗?也不知是花了几文钱润笔,找了哪个刻薄知底细的酸秀才写就这样一篇祭文。不过纵然是他们晓得里面写的是什么,只怕也毫不客气地会拿来念吧?这些人就如同李碧华说的,哪怕化为白骨,犹彼此攻讦,敲打不绝,平时虽是酒肉朋友,然而背地里也不知要怎样糟蹋人。 富安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梅咏雪感到心头也轻松了一些,招待客人也更加从容。这一天一位老客户又来到店中,那个人就是——东方镜。 要说虽然已经六年的时间过去,东方镜对于梅咏雪的兴趣仍然没有完全消失,虽然已经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与自己有那种瓜葛的,而且如今梅咏雪年纪渐长,虽然没有什么胡子长出来,可是也不再是二十出头年纪那种娇嫩的相貌,如今的梅咏雪身量增高,面孔也愈发的精神,眼睛变大了,仿佛连鼻梁都升高了一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落落大方,就好像原本卷曲的荷叶,如今全都铺开了。 事实上一个这样神采奕奕的青年男子,在对于男色的欣赏角度主要是“柔媚娇嫩”的社会风尚来讲,其实是没有太多趣味的,然而梅咏雪却不太一样,“他”的皮肤偏细腻,也没有粗大的毛孔,衣领一直扣得又高又紧,因此看不到喉结,看起来便没有那么鲜明的男子特征,虽然年龄渐长,可是仍然十分清秀,而且言辞有趣,有时候来说说话倒是满能让人心情愉快。 “咏雪啊,再过二十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这个时候,金桂飘香,坐在花园里一边饮酒一边看月亮,再焚了香弹奏古琴,意境是很好的。” 梅咏雪点点头:“我特别喜欢桂花香,甜甜的,感觉不用加糖就是糖桂花。啊,加了糖桂花的汤圆总是很好吃的,尤其是黑芝麻馅。” 东方镜咯咯笑了起来,梅咏雪这个人要说他不读书,倒也是读的,说起话来毫不粗俗,不过要说他有多么高深的学问,似乎又不太像,很少听他讲什么深奥的道理,若真是评论一件什么事情,倒是轻描淡写的揶揄打趣居多,不过他说的那些话若是仔细琢磨起来,倒是也很有味儿的。 比如寒食节的时候,自己感叹介子推,这位梅伙计就说:“介子推躲在山上,晋文公找不到他居然直接让人放火烧山,他不晓得山火烧起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尤其是这样的大面积故意纵火,要扑灭是非常困难的,火势蔓延很快,虽然说是‘围三缺一’,然而火烧起来就不是人能够控制的,很可能四面八方都是火苗,让人根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很容易活活困死在里面,而且许多还不是直接烧死,而是被烟熏死的,另外还有大片林木毁坏呢。”后世的大兴安岭特大火灾啊,太惨痛了o(╥﹏╥)o 但是东方镜的第一个念头:梅咏雪你是在潜火铺当差吗?对于火警问题这样敏感。不过这话说起来也确实有点意思,防火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宋代,太祖赵匡胤定下来的规矩直接就是“谁引发火灾就烧死谁”,如今的砖石房屋是多了许多,不过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也都有太平缸,就是预备万一走水,由此看来这个“放火烧山”的故事实在有点荒唐啊,很可能是后人编的,晋文公应该无论如何不至于这么没常识,如果他真的这样干了……仔细思量起来可是让人心里有些发寒啊。 因此梅咏雪虽然对于政商两界都没有什么高屋建瓴的见解,但观察问题倒是独辟蹊径,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了。 梅咏雪笑着又说:“我不是大公子那样的雅人,看到了桂花就只能想到糕饼甜羹。” 东方镜乐道:“中秋那一天我也不是整天都这么装文雅的,那一天要随着父亲应酬交易往来的客商,店里的人也要请上一请,散了宴会满身酒肉气呢。哦对了,要说我家的花园里,今年刚刚添了一样海外来的花草,叫做‘番椒’,如今结了果子,原本是绿的,现在开始有些变红了,圆圆长长的一条,那形状倒好像一根冰凌一样,我想若是全红了可是更好看呢。” 梅咏雪表面上虽然仍是不露声色,然而一颗心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番椒”?那是什么?是从海外引进的植物,难道竟然真的是辣椒吗?听那果实的形状确实有点像啊。 过了两天,梅咏雪正在千方百计找寻“番椒”的种子,虽然东方镜那里有现成的来源,可是这个人态度暧昧,只要有可能,梅咏雪不想和他发生太多联系,所以只能尽量用其她方法。 就在这时,有一天宋阿婆赶早儿送了一罐子十香甜酱瓜茄来给她,梅咏雪立刻就揭开盖子来尝了一条,开心地笑着说:“还是姨婆腌的酱瓜美味,最是下饭的好材料,每次都能让人多吃两碗饭呢,多谢姨婆!” 宋阿婆笑了一下,说了一声“你喜欢吃就好,老身没有别的,就这点腌酱菜的本事还算拿得出手”,转而就微微皱眉道:“可惜张娘子这几日不知怎么了,只是茶饭懒吃,老身送去的咯吱脆的腌萝卜,她配着米粥儿,也不过是吃了半碗就放下了,脸儿看看瘦了。” 梅咏雪听她这样一说,也有些担忧,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心中仍然悲伤,如今天气也不怎样见凉快,所以又是秋老虎的暑热,又是丧事的劳累悲痛,所以就这样子了吧。姨婆好好劝劝她吧,若有什么事,我们也没个不尽心的。” 宋阿婆面上愁云未消:“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