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久旱甘霖
第二十三章 久旱甘霖 从皇帝步行求雨到如今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 六月初五这一天大清早,梅咏雪送了一篮鲜藕到姐姐门上,樊娘子笑着接过来,道了谢,然后顺口说道:“咏雪啊,我前儿听你间壁张娘子说,她家相公这几日身子不很爽利,总是有些恹恹的,没精打采,让人很是忧虑。” 梅咏雪一听这话儿,精神头儿立刻就来了,挑起眉毛笑着问:“可是富安那家伙病了么?到底得的什么病,姐姐可晓得么?姐姐一向最是个体贴人心的,定然会好好关怀一下。” 樊娘子:贤弟你这是说姐姐我天生八卦吗? “唉,富安那人性虽说也不过是麻麻地了,然而身子骨儿一向倒是健朗,除了闹大头瘟那一回之外,基本上很少生病,前头克死了一个娘子,他自己休养了一番又生龙活虎起来,又取了张娘子进门,可惜纵然经历了那样一番磨折,这性子仍然是那般,每天精神头儿足得很,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本领当成十三个时辰那么过,这可真的是十三点啊。可是这几天不知怎么,头上有点昏昏沉沉的,心中只是不耐烦,身上酸疼,很有些像是感染时疫的样子,张娘子担忧得很,我劝她说如今城中太平得很,那一场大灾祸已经过去了,或许是最近天气燥热,他又爱吃些肥甘厚味,因此痰火发作了,请医生调治便了,也不要太过忧愁,愁坏了自己的身子。” 梅咏雪连连点头:“很是,很是,张家娘子若不是前面死了丈夫,怎么会进到他家里来?纵然是如此,也实在太过糟蹋了,倒是好该善保自身,不要为这样的人损害了自己的身体才好。” 樊娘子叹了一口气,梅咏雪无论如何毕竟是个男子,他哪里知道妇人见丈夫生了病时,心中的惶恐?虽然那富安着实可恶,在外面糟蹋那些苦命的女人,回到家里来又糟蹋自己的娘子——曹氏活着的时候都和自己说了——然而那毕竟是张娘子的男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纵然平日背地里咬着牙骂了千万句死鬼,又怎能真的不在意他的死活?如今良人身子不舒服,她怎么能够不担心呢? 而且张娘子还和自己说,虽然是病了,可是这几天倒是很少出去了,因此让人反而感到一种安慰,自己当时听了真的是为她难过,这样一个糟烂的人,还仿佛如同珍宝一样,只要留在身边就是阿弥陀佛,何其的令人心悲。只是兄弟虽然是个可信的,这个话却是不能对他说了,虽然看淡人世,然而樊瑞仙的自尊心终究没有完全消磨掉,她不愿让梅咏雪看到女子的可怜之处,尤其是这一种几乎是卑微的隐秘心情更加不愿让他知道,虽然料想梅咏雪这个旁门左道的人是不会嘲笑的,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让对方看到女人的困境。 梅咏雪乐呵呵地说:“姐姐,下次若是张娘子来坐,记得和她说要请先生的话便请回春堂的甘先生啊,人很不错的(顺便再做一波广告)。” 樊瑞仙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你对要好的书铺药铺可是真的尽心了。 时间又过了一周,到了六月十二的这一天,天空中飞快地浓云密布,然后还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忽然间就是狂风暴雨,雨里面还夹着冰雹,黄豆大的雹子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好像飞机低空扫射,那大风吹着冰雹越过屋檐斜射到窗户上,将糊窗户的纸都给打破了。 梅咏雪刚刚给一位客人拿了一匹蓝布,客人抱着布匹站在门边,左脚刚刚踏出去,冰雹砸下来,他马上就将脚收回了门内,然后站在门口两眼放光地望着那大雨加冰雹,万分惊喜地说:“下雨了,下雨了,而且还有冰雹啊!龙神真的显灵了,陛下去天坛终于把雨请来了啊!要么说还是皇上厉害,真龙天子嘛,讨人情肯定比我们小民百姓要厉害,老天也得给三分面子啊,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不过无论如何这雨也是下来了嘛!嘿(跺脚),这下可好了,井里肯定蓄满了水,大家再不用排着号儿轮流打水了!” 梅咏雪来到门边站着,向外看着那冰雹暴雨,轻轻叹了一口气,真龙天子也要向龙神求雨啊,朱翊钧的精神压力也不小。 求雨那一天,万历皇帝从皇宫步行到天坛也就罢了,仪式之后本来銮舆都抬了过来,大家的意思就是:徒步走了十里路来这里求雨,已经向上天很充分地展示了您的虔诚,因此回城的道路就坐轿子吧,好事做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凡事都不需要太过彻底。 结果万历把手一摆,坚决不上轿,与百官一起又步行回宫,这一下吃的苦头可大了,往返一共二十里路,中间仪式大家还挺了好一阵,下午到达大明门——就是早上官员们的集合地点,时间已经到了午后,而且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是又累又热,几乎中暑,因此解散的号令刚一下来,一个兵部主事就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使劲地扇,结果运气不好被纠察御史看到了,参劾了他一个“散队失仪”,万历也没客气,罚俸半年。 要说半年不开工资确实令人头痛,本来明朝的官俸就非常低,在史评里面都是很出名的了,哪怕是正一品的官员,每个月的俸禄也不过是八十七石禄米,合两万多块钱,到了五六七八品的级别就更低了,最令人无语的是,这样一点点工资有时候还会用绢布、棉布或者其它零碎东西来抵偿,基本上就是仓库里什么东西积压得多了,就发给官员抵俸禄,有时候甚至还发纸钞(*/ω\*) 因此罚俸半年如果是对于一个清廉官员来讲,那就是断了生计,本来自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定下规则以来,这么多年官员工资就没有涨过,再扣除通货膨胀,两百多年过去何等捉襟见肘可想而知,那些官吏又不像是自己,是有随身空间的,生存和享受问题怎么解决呢?那就是除基本工资之外的各种津贴了,因此梅咏雪感叹归感叹,倒是没有太过替他担心,毕竟这个处分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朱翊钧这样的做法真的是极其有诚意了,然而他求雨之后的二十几天,天空中却依然一点迹象也没有,就连梅咏雪都能够感受到朱翊钧的那种焦虑和尴尬,如果不是自己的空间中天气还算可以——虽然雨水有所偏少,然而总算还没弄到赤地千里的地步,当然会有所减产,不过也够自己和姐姐一家人用了,哪怕是什么都不种,那湖泊没有缩水多少,在里面捕鱼捞虾也尽够吃饭——自己也会有这样一种极其恐慌的心情吧,连生活用水都很紧张,更不要说灌溉田地,这已经威胁到生存。 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是自己这样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面对干涸的溪流和田地,也会隐隐地期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吧,没有太多现实理由的坚定希望,也与宗教皈依相去不远吧。 落地的冰雹渐渐减少,最后终于消失,只剩下大雨,客人原本在那里等,可是这雨却一直都没有停止的迹象,最后他只好跺一跺脚,接过梅咏雪递过来的伞,撑开来冲到雨里去了,再这样拖下去,中饭都要吃不上了,那匹布暂时寄存在店里,之后雨停了再给他送到家里去。 梅咏雪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外面的雨帘,雨滴过于密集,在空中串成了一条线,看上去恍然之中如同天上垂挂下来一条巨大的透明珠帘。连续多日的燥热忽然之间全部缓解了,大风吹着外面的雨水斜斜地越进房檐内,有一部分甚至洒在了门内的地板上,一股微微发腥的气息随着狂风涌进了店铺之中,那是雨天特有的气息,潮湿而又清凉,一瞬间让梅咏雪想到了海风。 荆不弃拿了一个干拖把过去拖地,抱怨道:“这么大的雨倒是本来蛮好,只是为什么却偏偏要有这样大的风?房檐也不窄了,却仍然是都扫了进来,本来想关了门挡住这雨,又怕拦阻了客人,虽然说这样的天气也少有客人过来吧。” 蒲明城笑着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样大的风雨,应该不会持续很久的吧,虽然说是已经积蓄了很久的。” 梅咏雪噗嗤一笑,蒲明城的这个说法让她莫名觉得喜感,似乎气候是遵循一个规律,每年的降雨一定要达到多少量,前面不足后面就要补齐一样,也算是一个“雨量守恒定律”吧。 荆不弃拖干了地面,拄着拖布的木柄站在门前,望洋兴叹地说:“这一场大雨,土地都浇透了,菜价应该降下来了吧?” 梅咏雪:“呃……如果前面那一阵冰雹没有把瓜棚豆架敲坏的话,是可以的。”小青菜那就不用提了,绝对是很惨,话说自己回到家里后也要赶紧进入空间看一看是否有冰雹发生,虽然从空间与北京的气候差异来看,两者应该相距千里,影响应该没有那么大,不过还是瞧一下比较安心。 这场雨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虽然梅咏雪带了午饭和晚饭来,中间不需要跑到外面吃饭,然而外面的天已经很黑了,那哗哗的雨声却一直没有停,短时间内看起来也没有停止的迹象,梅咏雪的伞又借了出去,这时就感到一阵头痛。 到了关店门的时候,蒲明城看了看她,说道:“咏雪啊,我这把伞比较大,你家里又不远,我送你回家去吧。” 梅咏雪连声道谢,弯下腰来挽起裤脚,两个人便一起撑伞走出了店铺,穿着青布鞋的脚一踏在地面上,街道上冰凉的雨水就浸湿了鞋子,天上的雨还在下着,这可真的是“夜凉如水”。 梅咏雪与蒲明城蹚着水一步步走着,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门前,梅咏雪再次向蒲明城道谢,站在房檐下目送着他远去了,这才转身进了自己的家门。 回到房间内,梅咏雪点着了蜡烛,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这可真的是惨不忍睹,彻底湿透也就罢了,关键是左脚的鞋面上还挂着一块果皮,这也算是奇遇了,满街的积水居然没将它冲刷掉,早知这样自己今天早上就应该穿一双草鞋的。 梅咏雪连忙脱掉了鞋子,虽然没有凑近了闻,然而总觉得那湿漉漉的鞋子上有一股微微的腐烂味道,这实在要归功于她那丰富的联想能力。 六月十二的月亮十分明亮,路上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街头荡漾的积水之上飘着的纸屑菜皮。虽然一场大瘟疫让北京城减员惨重,然而许多情况仍然没有太大变化,比如街道上的垃圾,除了这些看起来还算比较清爽的杂物,街上还有人畜粪便。一场大雨固然可以将青石道路冲刷得干净许多,然而因为排水不畅,许多垃圾污物当时倒是从地上冲了起来,然而之后却只是随波逐流到处飘荡,没有很快进入下水道里。 因此那浑浊的积水里都是含的什么成分,只要想一想就有点反胃,于是梅咏雪脱了足衣站在地上,也顾不得换上便鞋,先舀了水洗脚,然后穿上拖鞋,就将足衣和鞋子分别清洗了,晾晒在一旁。可怜那原本雪白的足衣,浸了水之后已经有些泛黄色。 然后她又寻出家里储备的另一把伞,进入空间看了一下,一转换入山洞,就闻到外面一股轻微的雨水打湿地面的气息,看来还真的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啊!她探着头往外面看了一下,月光烛火之下,只见地面上打湿了一层,泥坑里还汪着积水,如今雨水虽然停了,然而很显然白天下得也不小。地面上的草叶没有七零八落残缺不全,应该是没有发生冰雹吧?这样子的话自己那一小片菜地应该就可以保住了,无论如何明天早上再过去看一下吧。 从空间中出来后,梅咏雪趿拉着鞋下了楼,手里擎着烛台往地面上一看,还好没有流进水来,她打开了房门,只见高高的门槛外面的积水已经距离门槛顶部只有二指远,这个晚上可真的是很担心呢,如果雨一直这样下下去,越过门槛流进房间里来可就麻烦了,令人头痛的排水问题啊!幸好自己在空间中的宿营山洞是在山坡上,有一次连续下了三天的雨,雨水也没有漫进来。 梅咏雪回到二楼卧室,将烛台放在了桌面上,打开窗子听着外面的雨声。 这时风已经没有那么大,雨也已经小了一些,只是仍然一直不间断地下着,打开窗户后,房间内的空气更加清爽,雨声也显得愈发清晰。雨滴打在屋瓦上,打在树叶上,声音十分清亮,让这十六世纪末北京城的夜晚显得愈发静谧,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草丛中的蟋蟀还在很欢快地鸣唱着。 梅咏雪两只手撑在窗框底部,静静地望着外面月光之中已经纤细下来的雨幕,连续几个月的炎热与干旱真的让人心情烦躁,如今这幽幽清夜无声而凉爽,虽然在城市之中,却仿佛有了短暂的超脱,不知这雨会下多久,或许会整整一夜都这样淅淅沥沥吧,躺在枕上的时候,如同有人在自己耳边弹奏着细细的琴弦,这样的一个夜晚,会引起人多少的幽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