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瘟疫之城
第二十二章 瘟疫之城 整整一天时间,叶莲娜都在生活区里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声,无论是看片子还是做饭,无论洗澡还是上厕所,外面噼噼啪啪的雨点打击窗户墙壁的声音都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场景。 这图景实在太过逼真,甚至叶莲娜打开虚拟的窗子,窗外还能吹进暴雨中的气息,那是泥土草叶与雨水混合的气味,潮湿而又清凉,还带着一股特殊的清新气息,那真实程度只差真的有雨点溅进来。 中午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叶莲娜将一条鱼放进油锅里,鱼身上残留的水珠遇到热油发出噼里啪啦爆豆一般的声音,好在她带着超薄半臂手套,因此油花没有溅到手臂上。煎鱼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交混在一起,一热一冷,有一种奇妙的反差与和谐,因此叶莲娜一边听雨一边烧饭,竟然觉得十分安闲自在。 外面雨声急促,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条窄窄的溪流蜿蜒向低地处流去,那雨声似乎在催促着什么,但是房间中的叶莲娜却并不情绪焦躁,此时她竟奇异地有一种格外平静的心情,甚至比从前阳光明媚空间寂静的漫长的夏日午后感觉更加宁静,暴雨的声音似乎在对她说:天气如此恶劣,什么也不需要做了,就在房间里散漫地打发时间就好,狂风暴雨的天气就是为了让人挥霍消耗的。 给锅里添了水和调料,盖上锅盖开始焖烧的时候,叶莲娜又忍不住望向窗外,看着被雨水冲刷的树木,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黛安娜真的很擅长搭配场景,她已经将外面原本的花园图像改变成一片原野,原野上没有任何人工建筑,没有人迹,也没有牲畜,只有草地、树木、泥水和光秃秃的岩石,那是完全原始的自然。 这种场景让她突然间想起艾略特的: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黛安娜插口道:“现在是八月了。” 叶莲娜耸耸肩:“二四得八。” 黛安娜:“……” 吃过一顿蒜瓣烧鱼的大餐,叶莲娜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书,就躺在床上准备睡了。窗外的雨仍然下得很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样,声音传入耳膜中,一声声敲着耳鼓,但是却并不让人觉得是噪音打扰,反而显得房间中更加安静,心情也更悠闲了。 叶莲娜躺在那里伸了个懒腰,说:“啊~还有什么能够比外面大风大雨,房间中温暖舒适更让人放松呢?什么样的午后比这种时候更适合睡觉呢?” 尤其是知道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房顶绝不会漏水,外面也绝不会发洪水,雨水不会倒灌进自己的家门里,因此外面的风雨仿佛只是房间中温馨安宁生活的烘托与陪衬,让自己的世界显得更加安稳自在,这种宁谧恬淡的生活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时间似乎也变慢下来,如同一条平静缓慢的溪流,几乎看不到流动一般极慢极慢地向前走着。 叶莲娜咬住舌头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很怕黛安娜知道后,下一刻会让她体验一下什么叫“屋漏偏逢长暴雨”,至于外面只亮闪电打闷雷,没有喀喇喇爆发一个仿佛直接在头顶炸裂的巨雷,这个话也不要说了吧。 星期一,叶莲娜来到工厂,便发现今天工作间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其她人也并不知道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大家都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 工间休息的时候,叶莲娜便问工头:“真叔,智光和敏敏怎么没有来?生病了么?” 年过半百的工头微微皱眉,道:“那自然是了,疾控中心已经把她们两个要暂时脱离工作的通知发到工场来了,她们现在的效率高很多了,居然还有书面通知,而且今天早上紧急条例已经出来了,说如果工作地点或者家庭之中有人发烧咳嗽呕吐腹泻之类,一定要立即上报,工场还要派专人护送病人去疾控中心,不能让发病者自由走动,这简直是战争的节奏啊!” 一个有一点年纪的女工点头道:“是的,进入紧急状态了,感觉像是发动三战了一样。” 另一个人道:“现在说要注意个人卫生,经常洗衣服晒被子之类,可是太阳根本没有热度,烘干机也早就卖掉了,没卖掉也不能用,电费太贵,伤不起啊,难道只能放在房间里用火烤?” “也只能这样了,烧饭的时候把衣服床单挂在炭炉顶上吧,拧干一点不要滴水浇熄了炭火。有的时候真的会有跳蚤的,房间里居然还出现了老鼠,那天吓死我了,很怕它咬我一口,鼠疫就会要了我的命的,现在哪里还有药!” 六点半钟散工之后,叶莲娜走在外面的大道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感觉今天的道路上似乎比从前冷清了一些,周围除了寒冷,又格外增添了一种恐怖的氛围。那种危险不同于冰寒,虽然同样看不见,但是却仿佛更加可怕,空气中漂浮着极其细微的骷髅,每一个都拿着死神的镰刀在向着人狞笑,这种威胁是难以防范的,一旦沾染上,后果几乎只有死亡,寒冷可以用炭火来驱除,但是病毒一旦进入人体,却无法再将它们驱赶出去。 叶莲娜匆匆走着,忽然身后一阵汽车声,叶莲娜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辆带有密闭顶棚的军用卡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如今很少看到机动车了,汽油宝贵,连公交也几乎全都停了,路途远的话大家都骑自行车,这样一辆重型卡车里装的也不知是什么。 叶莲娜向路边避让了一下,看着那辆卡车呼啸而过,然后便继续闷着头往回走。 回到飞船中,叶莲娜第一件事就是和黛安娜说:“亲爱的,生物圈的持续阴雨还要延续多久?我想晒一下衣服和被子,消一消毒。” 黛安娜一脸困惑地说:“你又想体验古朴生活了吗?每一次洗过衣服床具,都是经过紫外线消毒的啊!” 叶莲娜也有点疑惑:“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我并没有闻到太阳的味道呢?” “啊哈!”黛安娜拖长声叫了一下,“原来你想闻那种古老的太阳暴晒纺织品的味道啊,可是你真的知道那种味道到底是什么原理吗?那是纺织品中的螨虫被阳光烤熟之后发出的气味啊!” 叶莲娜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眼前恍惚之中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子,那些小虫子都四脚朝天一动不动,身上还冒着烟,如同从火上取下来的烤昆虫一样。 这边黛安娜还飘在墙上兴致勃勃不停地说着:“每一次清洗纺织物的时候,都用微波震荡技术将里面的螨虫微生物尸体清理出来,因此即使经过紫外线照射,也不会有那种你记忆中很温馨的味道。啊,果然生物还是喜欢烤肉的气味,那种高温之下的蛋白质变性的味道,比如烤鸡烤羊肉之类,现在又增加了烤螨虫……” 叶莲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跳起来叫道:“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 黛安娜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地说:“好嘛,不说就不说嘛,叶莲娜,野牛肉已经解冻,你是要做烤牛肉还是炖牛肉?” 叶莲娜一想到太阳光的烧烤作用,立刻条件反射似地飞快说了一句:“炖牛肉!” 黛安娜捂着嘴乐道:“不要这么过敏,刚刚都是骗你的,太阳的味道其实就是臭氧的气味,你既然喜欢那种味道,以后织物消毒之后就不再做其他处理,另外再额外多添加一些臭氧成分好了。” 听了这几句话,叶莲娜那股反胃的感觉才消减了下去。 虽然经过严密控制,传染病却仍然在生存圈里蔓延开来,恐怖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更严重,路上的每个人都戴上了各色各样的口罩,有一些显然是用衣服床单临时做成的,希望能用口罩防护一下病菌。 这一天早上,叶莲娜走出公寓,顺着楼梯正往下走,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不去,我没生病!我没得什么斑疹伤寒!你们这群魔鬼,要害死我!简直没有人性,你们出卖我!出卖自己的亲人!” 叶莲娜楞了一下,快步走下台阶,只见二楼一间公寓的房门大开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穿着雪白防护服的人正拖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男人往外面走,叶莲娜站在楼梯间里相隔一段距离看着,只见那男人瘦得如同麻杆一样,脸色蜡黄,眼睛中满是血丝,身上还穿着一件破旧的毛衣,有些地方线头都开了。 男人虽然瘦,但是这种情况下却仿佛爆发了全部生命能量一样,力量异乎寻常地大,又打又踢,后面竟死死抓住楼梯扶手不肯被带下去,这种场景叶莲娜觉得十分熟悉,她略一回想,这不就是纳粹抓捕犹太人,把她们送入集中营的镜头?虽然疾控中心与纳粹集中营并不一样,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传染病人来说,恐怕两者感觉相同。 一个穿着棉睡袍的女人凄惶地站在门口,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男人那凶狠仇恨的目光让她有些害怕,那些咒骂更让她心惊,她表情悲惨地说:“不是我,虽然我也很害怕,但不是我告发的……” 男人冲着她狠狠“呸”了一声,骂道:“臭婆娘,不是你又是谁?你背叛我!就因为我从前打过你,你现在找到机会就要害死我!” 这时旁边一扇门静静地打开了,一个个子瘦高的女人站在门口,冷静地说:“是我通知疾控中心的,这是紧急状态条例,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生病的人就要隔离,这样做是为了其她人的健康安全。” 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状况,男人似乎楞了一下,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两名工作人员趁此机会狠狠将他的手拉离了楼梯扶手,把他拖曳着下了楼。 那个男人见大势已去,绝望之下分外恶毒地回头对邻居女子叫嚎道:“你这个混蛋,谁要你多管闲事?就是我全家都病死了,也不要你来插手!你早晚也会得病死掉的,浑身都烂掉,皮肉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活活疼死你!” 隔壁女子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那绝望的困兽。 这时一名防护人员严厉地说:“你折腾什么?让你去疾控中心,又不是要你去死,如果痊愈就让你回来。染病了还要待在人群之中,你是生怕生存圈里的人口密度降低得不够快吗?” 叶莲娜跟在他们后面下了楼,走下几步台阶后,只听后面那瘦高的女子对那有些失魂落魄的女人说:“记得用他们给你的消毒药粉兑了水喷洒室内,不要有残留的病毒。” 患病的男人被带到一辆救护车门边,带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已经很久没出动了,如今看到它,还能让人对医疗机构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连带被想起的还有红十字会。或许是这辆救护车安抚了他,也或许是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来到车前的时候,男人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了。 救护车的门打开,男人被塞了进去,在这个间隙叶莲娜看到,救护车的车厢里已经或坐或躺有了几个人了。 今天叶莲娜的工作地点有了改动,她被临时抽调到缝纫工场去了,一起被调去的还有杜秋影和陈白。 叶莲娜从前没有做过纺织缝纫的工作,一直干的都是和农业有关的事情,但是好在分配给她的新工作也不是很难,就是将一些已经剪裁好的白麻布手工缝制成口袋,三面封边,只留顶部一个开口就好。 叶莲娜坐在工作椅上,拿着那一块宽大的麻布,两边对折,就用粗线飞针走线地缝制了起来。这几年她也做过一些缝纫工作,因为如今衣服破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丢掉,很多时候都要想办法缝补起来,因此她对于针线并不陌生,针脚十分细密,将那个白布口袋缝制得十分结实。 一个上午的时间,叶莲娜缝了几乎三十个口袋,再一看旁边的杜秋影也不是很慢,工作台上大概堆了二十个成品,如今杜秋影的小腹更大了一些,弯腰做针线十分辛苦,叶莲娜仿佛能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的虚汗。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为了融入新的环境,叶莲娜一边吃炖萝卜,一边和这里的老员工聊天:“我原来的摘棉籽的,我们那里有些人病倒了,所以大家的工作量都增加了,原本是长短周休息的,现在都是只有周日才能放假,这里也是这样是吧?也有很多人生病,因此人手不足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被称作华姐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是的,我们这里减员也很严重,而且产品的需求量突然增大了许多,因此才调你们来帮忙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秋影,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是觉得胸闷气短吗?你老公家里人都还好吧?如果他们有人咳嗽发烧,千万要保持距离啊,最好立刻汇报。” 杜秋影苍白着脸,声气有些虚弱地说:“怀孕总归是那个样子,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好在我家里人都没事,我亲眼看到同楼的邻居有人被带走了,感觉好恐怖!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有音讯了!” 缝制了一天的白口袋,终于到了下班的时候,叶莲娜戴上口罩走到街上,如今街道上的人们更加行色匆匆,似乎都觉得外面十分危险,想要尽快逃回家里去,仿佛那里能够安全一些。叶莲娜也是这样,虽然黛安娜已经制造出了抗生素,告诉自己不需要太担心病毒感染,但是外面的这种紧张气氛也让她十分不舒服,希望尽快摆脱,回到自己宁静安全的小窝里面去。 前面终于看到了自己住的公寓楼,叶莲娜本已很快的脚步更加快了三分,进入楼道中一路走上去,来到四楼的时候忽然听到楼梯间有人在激烈地发言。 “当局实在是太残酷了,腐化堕落,只顾自己的福利,不管普通民众死活,如今地下基地已经和地面基地完全隔离了,连清扫垃圾都不让地面上的工人进去,那些专家教授自己清扫菜叶纸张,可怜这些高贵的知识分子高科技人才,居然要纡尊降贵干这样低级的工作,为了保命他们什么都肯做了。他们把地面上的老百姓当作是瘟疫病毒一样来防范,我们都是低贱有害的,而他们则是高贵纯洁的,这是赤裸裸的对人民的轻蔑!被收容入疾控中心的人实际上就是进了集中营,根本没有多少药品给他们,简直是让他们在那里等死,这是人民公仆该有的态度吗?……” 叶莲娜一看,原来是盗窃者一家被驱逐时愤愤不平的那位公知,此时他正对着几个听众发表楼梯间演说,叶莲娜对此不感兴趣,匆匆从他们中间穿过,快步跑上八楼。 当叶莲娜进入公寓锁好门的时候,即将进入飞船的她脑中突然一道亮光闪过,恍然之间她似乎明白了那些白麻布口袋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