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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三性

    第二十八章    第三性

    二零三零年一月下旬,卞小渔有一点忙,今年的春节,活动比往年丰富了一些,除了去马云翔家里,还有同学聚会,不是很大规模的同学会,毕竟只是毕业七年而已,本班还未必有怎样发达的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召集同学会,只是安荷从东北回来了,所以几个留在武汉的朋友便凑在一起吃一顿饭,卞小渔和梁道云都去了。

    安荷是去年秋天回来的,十月里静悄悄回到武汉,没有惊动老同学,不过聊天的时候毕竟会说起,那一回卞小渔与她说话,两个人谈论近况:

    “武汉终于凉快下来了,东北怎么样,很冷了吧?”

    “是的,不过与我无关,我已经回来了。”

    “啊~~安荷,你回来武汉了?找个时间见个面啊!”

    “正在找工作,等过年的时候见面吧。”

    “嗯嗯好的,找活儿干应该不难,如果一时找不到,我和队长说说,你先来工地?”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麻烦你。”

    后面安荷没有为了这件事来找自己,想来是找到了工作。

    如今一年将尽,一月三十一号这一天,几个好友便约在一起吃了个饭,一盘盘菜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大家一边吃菜,一边闲聊,说着这一阵发生的事情,比如说谁结婚了,谁生了孩子,又或者谁升职了,当了小头目之类,话题渐渐地便自然流到安荷那里:“为什么忽然回来?那个人怎么回事?”

    安荷摇了摇头:“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终究不合适,我觉得还是要在当地找,找湖北人,大家比较合得来一些。不管怎么样,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于是话题就换到新年热映的电影上面。

    经过半个月的休养生息,二月中旬开年之后,卞小渔又投入到忙碌的工地上,而且此时她也开始复习,今年她要考高级管道工,和上一次一样,有梁道云的经验作助攻,卞小渔对于这次考试便也不是茫无头绪。

    与中级比起来,高级管道工的考试要难上许多,梁道云即使报了培训班,也是第二年才考过,居然要重考,把她怄得难受,卞小渔没有报网校,全靠自己学,考试难度还在逐年增大,自然更加没底,好在有梁道云的笔记,一边看书一边看笔记,把握或许能够大一些。

    这时候她也没有心情去考虑庞黛的事,曾经和孔瑞英说起,问“你要不要与她接触一下,看能否到你的工作室那里谈谈?”

    孔瑞英想了一想,说:“你把我的微信号给她,看她是否愿意找我联系。”

    于是卞小渔便将孔瑞英的微信号推荐给了庞黛,然而据孔瑞英后面说:“聊了一阵,我让她来我公司,她便没有消息了。”

    卞小渔想也知道庞黛都是怎样聊的,觉得有点对不起孔瑞英:“一定占用了你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孔瑞英笑道:“也没什么的,时常就有这种情况,聊了一下,觉得不是很合适,便另外找寻方法,就当是体验课了,不过她的这个情况确实严重,我还是建议她积极寻求治疗。”有严重的自虐倾向,只是关于客户的具体情况,自己不便透露,即使只是潜在客户。

    中国的心理咨询啊,确实不是很正规,假如是当做外语培训的免费体验课还好,有的人把这当做是形体健身的赠课一样,不过也算她们有理,权当是心理按摩了。

    “瑞英姐,你能不能给她推荐几本书?”

    “好啊。”于是孔瑞英说了几个书名给卞小渔,卞小渔转手便发给了庞黛,是发的手机短信,宿舍里三个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都删除了庞黛的微信。

    到了五月,贾蒙忽然发了一条微信给卞小渔:“终于知道了到底是什么病,原来是甲亢,那帮庸医!”

    卞小渔晚上回到宿舍才看到,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居然是甲亢,那现在怎么治疗?”

    “做手术。”

    “哪天手术?”

    “已经做完了,我现在正躺在病房里。”

    卞小渔:……贾蒙,你还真的是事后通报啊,不愿麻烦人。

    “现在谁在你身边?”

    “我妈我爸,本来和她们说只是小手术,我请护工就好,她们不用来了的,一定要过来。”

    “有家里人在,毕竟还是安心。你在哪个医院?”

    “XX医院,你不必来了,我们就说说话便好,你工作了一天,也很辛苦了。”

    “我一会儿就过去。”

    卞小渔飞快吃完了饭,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和梁道云打了个招呼,便往外走。

    梁道云笑着说道:“真的就好像贾蒙那一次说的,如果你是男的就好了,肯定合适,她都没给别人发,就给你发。不过其实也没什么,现在也有女人和女人谈恋爱,你要不要试试?”

    卞小渔一笑:“胡说八道。”然后便轻捷地走了出去。

    电子地图上定位到,医院附近有一家比较大型的超市,卞小渔到了那里,便进去超市买了一些奶粉和水果之类,然后快步赶往医院,到了那里,在护士站询问了贾蒙的病房,卞小渔一路径直过去,推开房门视线在里面一扫,只见贾蒙穿着病号服,正躺在靠窗第二张床上,旁边一位阿姨坐在一旁。

    卞小渔快步便往那边走去,先叫了一声“阿姨”,贾蒙刚做了甲状腺手术,发声受阻,她便自动将自我介绍也说了:“我叫卞小渔,是贾蒙的朋友,我们从前在一家公司的,住在同一个宿舍。”

    贾蒙的妈妈连忙请她坐下:“原来是蒙蒙的朋友啊,快坐快坐,谢谢你来看她。”

    卞小渔转头问贾蒙:“你现在还好吧?”

    贾蒙点了点头,然后竖起右手两根手指,妈妈给她翻译:“两年了啊!刚查明白是甲亢,按心脏病治了两年,吃了多少冤枉药进去,早知道是甲亢,这两年也不至于这么受罪。”

    卞小渔笑道:“大概是容易误诊,要说各种各样的病,要确诊也不容易,好在如今是搞清楚了,这一下去了根,以后就没事了。”

    贾蒙连连摇头,妈妈:“庸医!就是庸医!不是一直说心脏没有器官病变吗?就不知道给人家化验一下甲状腺?这两年知道有多提心吊胆?心脏病啊,那可不比别的,年纪轻轻心脏病,让我们老年人怎么办?”

    卞小渔笑着不住地劝:“阿姨,过去的事就不要纠结了,现在做了手术,今后身体就好了,你们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这个时候贾蒙的爸爸从外面打了热水回来,卞小渔又打过了招呼,那位头发花白的叔叔也含笑问好,坐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她们聊天。

    老阿姨说道:“别的也就罢了,只是实在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到现在男朋友还没有影子,别人家的姑娘一个一个都结婚了,我们蒙蒙也不比她们差,怎么就找不到合适的?现在我们是还在,然而妈爸也不能跟一辈子,有朝一日我们不在了,剩下她一个人,可怎么办?我们就算还活着,年纪也是一年比一年大了,到后面也帮不上什么,这让我们可怎么能够放心?”

    卞小渔听她越说越苦,连带着贾蒙的脸色也伤感起来,便笑着劝道:“阿姨不用着急,缘分没有到,不能勉强,平时多交几个朋友,有事也能照应。”

    老阿姨叹道:“朋友们各个也都是结婚的,谁能指望上谁?人家也不会说不管自己家里,就来管我们。”

    卞小渔只能劝着说年纪不大慢慢来,又聊了一会儿,因为她来的时候便已经八点半还多了,到这时九点钟过了,医院里大家休息得都早,卞小渔便告辞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嘱咐贾蒙好好休养。

    她回到宿舍,已经将近十点,卞小渔去浴室洗澡,一边洗着头发,卞小渔一边想到自己临出门时,梁道云的那句玩笑,当时自己虽然说她是胡说八道,然而其实心中是暗暗有一点欢喜的。

    卞小渔并不是同性恋,虽然不愿意与异性发展太过深入的关系,但是她对卫敏功其实有感觉,卫敏功高高的,相貌十分端正,轮廓颇为鲜明,皮肤虽然不白,然而那黑黑的肤色却显得更有特点,黑得不脏,而是十分健康,虽然难以想象两个人亲密接触的情形,而且对于过于亲密的关系,总觉得好像走在钢丝上,仿佛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失衡,不过她对卫敏功确实有所心动,卞小渔清楚地知道,那与对宣东淳梁道云的友情是不同的。

    然而当梁道云用爱情来打趣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丝喜悦呢?或许是因为贾蒙曾经说,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吧,她对于自己有一种“男性期待”,这种期待让卞小渔莫名地有一种自得,转瞬却也知道这就如同贾蒙希望自己性转一样,是虚幻的,而且隐隐地有一种好笑。

    卞小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男人,也不能成为男人,不过她也不愿认可自己是女人,而是把自己定位为“第三性”,是在两性之外的第三种性别,游离于旧有的性别秩序之外。读了几本心理学,卞小渔也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自己身为女性的身份,第三性之类,终究也只是虚弱的,虽然道理都明白,但是自己对“女性”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疏离,卞小渔知道,自己对于自身的性别缺乏感情,而这种感情的缺乏是在于巨大的压力下,就好像对于一个贫困破落的家族,本能地令人想要逃离一样,然而人可以离开家庭,离开国家,却不能离开自己的女性身份。

    贾蒙甲状腺手术五天之后出院,卞小渔发信息祝贺:“恭喜恭喜!现在能说话吗?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去上班吧。”

    “说话嗓子哑得很,有点痛,所以我一般不说话,我也是想再休息几天,等更好一些再上班。”

    “现在阿姨叔叔还是住在这边照顾你?”

    “嗯,住在我这里,她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等我再恢复一些,陪她们在武汉玩玩儿。”

    贾蒙新公司不提供宿舍,她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安排家里人倒是比较方便。

    卞小渔便笑:“这样也很好啊,就当是顺便旅游了,这个时候刚好还不很热。”

    七月里,卞小渔应付了人口普查,要说工作人员可真的很尽责,生怕漏掉,也不肯重复,将她家里的情况都调查了;八月进了考场,九月出成绩,她很顺利,一次通过,在网上查询到分数,卞小渔终于呼出一口气,七十八分啊,只要通过了就好。

    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梁道云,梁道云马上跑到她的房间来,重重地拍着她的肩膀,嘎嘎地乐:“太好了,还多了十八分,每分二十块,可以卖三百六!”

    卞小渔咯咯笑道:“这一下我总算是放心了,这一个多月虽然是尽量不去想,可是心总是悬着,每当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有点闷,谢谢你的笔记和临场经验。”

    “不用客气啊,加油,考技师!”

    “希望技师也能这么顺利通过。”

    虽然是几年后的事情了,中国的技师考试,是有最低年龄资格限定的,普通技师要年满三十周岁,高级技师必须年满三十二周岁,即使是高级管道工,也要二十五周岁才可以考,梁道云比卞小渔大一岁,因此前年便第一次冲击。至于中级管道工,那要求倒是不高,二十周岁以上就可以报考。

    今年卞小渔刚刚二十六周岁,距离技师考试,还有四年时间,这几年很可以从容学习。

    因为高级管道工考试的通过,卞小渔特意买了很精致的点心,晚上回来大家一起吃点心,慕秀文得知她考试成功,连声道着“恭喜恭喜”,庞黛平日里总是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开来,八字下垂的眉毛稍稍挑起一些,说了一声“真的是很好啊”,同住这么久,这居然是四个人第一次气氛如此轻松地坐在客厅里,庞黛好在仍然保留了一些自控能力,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诉说苦楚。

    而且卞小渔模模糊糊知道,庞黛这一阵好像是在网络认识了一些人,没事就在网上聊天,似乎缓解了她的一些焦虑。

    吃过了点心,庞黛又坐了一会儿,便进卧室里去了,大概又是去网聊。

    望着她的房间门关闭起来,慕秀文幽幽地说:“每当我看到她,就想到了一部,。”

    梁道云皱眉:“都不知她是不是活着,简直行尸走肉一样。”

    卞小渔:“,就是余华那本书?”

    慕秀文眼睛登时一亮:“小渔你也看过?”

    卞小渔点头:“大略看过一遍。”毕竟是在语文老师的书单上,后面有了时间,总要试着看看的,虽然未必一定感兴趣。

    慕秀文终于找到了共鸣:“当时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这本书,就很开心啊,我们整个宿舍传着读,写得真的很好啊,只有一个舍友读不下去,说太惨了,我觉得就是要直面这样的惨淡啊,况且再怎样惨,毕竟也只是而已,终究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看一看,了解一下也好。”

    卞小渔:“有的时候正在发生的事情,当然也是很难承担的,但事情过去之后再回忆,反而更痛苦,就觉得回忆的时间比经历的时间还漫长。”

    慕秀文楞了一下,笑道:“好像也有点是这样的啊,有时候听人说过去的事,当时不知怎么就顶过来了,之后再去回想,都觉得难以置信,所以他这本书就写得相当不容易,难怪那样轰动。”

    卞小渔无所谓地一笑:“写得不容易吗?或许吧,不过我觉得他可能也挺爽的。”

    “啊,怎么说?”慕秀文颇有些惊奇,当时寝室读后感都是沉重,卞小渔这样的想法倒是很有一点别开生面。

    卞小渔想了一想:“比如说他写家珍挑粪,腿软坐在了地上,旁边的人就说很黄色的话。”原文说的是,“福贵夜里干狠了。”

    慕秀文连忙解释道:“他这是在表现那种原始与粗粝的苦难,人在某些方面,就像动物一样。”

    卞小渔道:“对于他来讲,或许是这样,但对于我来说,感受到的是羞辱和威胁,马上想到的是走在僻静的路上,忽然给不知什么人强拉到麦田里去。同样是作家,萧红和他就不一样,萧红有一篇文章,说老妇人到一个破落的饭馆讨饭,给一个男人推了出去,这本来也还罢了,只是冷漠而已,后面的就让人恶心了,旁边的人拿这个来开玩笑,说‘是个老太太,你给推出去,如果是个大姑娘,你巴不得抱住她’,别的人都笑,但萧红就很恼怒。”

    本来想法没有这样多的,只是本能的反感,但是看了萧红的文章,有了对比,有一些东西忽然就清晰了。

    慕秀文:“其实他也不是欣赏的意思,他是说苦难……”

    “是苦难,但要看是怎样来写,萧红所描写的与余华就完全不同,农村女人听到那样的荤话,其实很可能也会笑,然而她们的内心是怎样的呢?余华是看不到的,他也不想看,在他的笔下,这居然是一种莽苍荒凉野蛮的生命力,虽然是悲苦,但也当做是生命力描述的,因此书名就叫做;然而萧红就不一样,她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内心,女人或许在笑,然而她真的是在笑吗?扫了一遍全书,感受到的是一种男人的自恋,萧红的另一篇文倒是恰好可以拿来评论他,有一些南方人到了北方,看到那种狂暴的自然力,便去讴歌,比如沙尘暴荒原,然而说到森林煤矿,他们就没什么感觉,讴歌的是原始的巨兽。”

    慕秀文默默地听着,到这时笑道:“小渔,你整天都在看书,真的没有想过自己写一本?”卞小渔很难得的,毕业这么多年还坚持看书,从前以为她只看网文,原来也看这些严肃文学,而且真的能挖掘出自己的想法来,况且就算只看网文又怎么了?网文毕竟也是文学!

    卞小渔噗嗤就乐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慕秀文笑着说:“小渔,你有的时候是很顽固的。”这话题自己不是第一次提起,记忆里应该是第二次。

    卞小渔:奢则不逊俭则固吧,不是说别人很奢侈,而是自己确实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样能令自己有一种安全稳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