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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潜流

    第二十四章    潜流

    这一年很快过去,一九八四年二月三号,正月初二,毓贤又回到家中,来见毓昆和毓华,今天是女儿回门的日子,姐妹们是要团聚一下的。

    毓贤刚刚形成的惯例,每当重大的假日回来,必然带一只大鹅,有这一只鹅,肉菜差不多就够了,只要再添一点其它,就是一餐品类丰富的宴席,毕竟只是吃鹅也有一些单调,崔星兰虽然每次都说要她不要这样破费,不过如今也已经随她去了。

    毓贤在厨房里与崔星兰一起忙碌了大半个上午,中午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毓贤将毓华的小婴儿抱在怀里,逗弄着他,毓华去年十一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魏朗。

    崔星兰腰间扎着围裙,走进来说着:“老疙瘩,把那电视打开,看电视吧。”

    铁城便过去将那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打开来,里面正在重播春节晚会,朱明瑛正唱着:“风吹着杨柳嘛,唰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 得儿,哗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得忙又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

    毓贤便笑道:“这一首歌我前天晚上没有听到,就回去了。”

    钢金笑着说:“大姐那天晚上九点钟就走了,这首看她的时间,十点多唱的。”

    毓贤一笑:“我也想多看一阵,可是等得更晚一些,出门不好坐车。”

    家里已经有了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熊猫牌的,当今其实挺少见,买电视和买豆腐一样,都要票,好在有毓红在五斤批发站,她能弄到电视机的票,便给家里拿回一张,崔星兰从卖房的三千块钱里面,拿出了几百块,买了这一台电视机,摆在主卧室的柜子上,电视虽然小,可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也是一个很新鲜的事情,算是这时代的高级享受了。

    此时毓昆看着电视,便对毓红说道:“毓红,能不能也帮我弄一张电视票?我新搬了房子,想买一台电视。”

    毓红想都没有想,张口就说:“这种新的东西,哪那么容易弄啊?”

    毓昆于是便讪讪地,没有再说话。

    毓贤一看,连忙转圜道:“电视机刚刚出来,乃是个新鲜事物,比较紧俏,不太好弄,过一阵或许就容易一些。”

    毓昆的面色这才恢复渐渐正常。

    毓贤揉着太阳穴,毓红说话的这个方式啊,实在太冲,都不考虑一下的,脱口就来,少有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好在是自家姐妹,如果是别的人,隔阂会相当的深。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叫门,毓贤忙过去开门,房门打开,只见孔云和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站在门前,毓贤连忙说道:“过年好啊,快请进快请进,孔云,这位是?”

    孔云这一次来这边,却不像往日那样快乐,低垂着头很是沉默的样子,简单介绍:“二姐,这是我姨妈,姨妈,这是钢金的二姐。”

    毓贤一听说是孔云的姨妈,当时愈发客气:“原来是姨妈来了,快坐下来暖一暖,喝一杯热水,可有吃过饭?”

    孔云的姨妈笑着说:“都是吃过了饭才来的,他二姐不用忙了。”

    毓贤将门关好,把姨侄两个请进屋里,钢金忙着倒水,拿过瓜子和糖,还说着:“姨妈快把衣服脱下来,散散寒气。”

    姨妈连连说着:“不必忙了,不必忙了,我们就是过来有句话说,很快就走了。”转头对崔星兰和黎文宾说:“我们到那个房间去说吧。”

    黎毓贤立刻便感到,事情有所变化,崔星兰和黎文宾当然也晓得不太对劲,崔星兰便招呼着:“那我们去小屋说,小钢啊,你也过来。”

    于是那五个人便离开了主卧室,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将门关得紧紧的,其她人这时也无心看电视,虽然是坐在电视机前,视线却不住地漂移,毓昆不时地站起来,打开门向对面望着。

    毓贤劝道:“大姐,你也不用急,有了什么结果,她们自然会告诉我们。”

    毓昆道:“心里还是耐不住。”

    毓贤一笑:“大姐总是这样心急,凭你再怎么急,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

    虽然是如此说,毓贤心中也有些狐疑,不住地猜测。

    一直过了大半个钟头,小卧室的门才开了,当时黎毓贤观察着毓昆毓华等人,只见几乎人人脸上都仿佛“宣读遗诏”一样的神情,毓昆当时就走了出去,笑声一听就很是僵硬:“再喝杯水吧。”

    姨妈笑得同样的干巴:“不打扰了,这就回去了,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毓贤:您这麻烦肯定是不小,看我母亲,脸色都青了,父亲和钢金也都垂头丧气。

    姨妈带着孔云很快来到门前,孔云最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再见”,便随着姨妈出去了,从三楼的楼梯下去,转个弯很快不见了。

    这时崔星兰关了门,站在门厅里,喘着粗气便如同炮弹出膛一般地说:“哪见过这样的事情?结婚的东西都买了,今天来说她妈不同意,她怎么不说她爸不同意呢?嫌弃我们工人家庭,她们倒是早一点说,我们也不是非要高攀局长的姑娘,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忽然说不愿意,拿我们当戏耍呢?这共产党的大干部,可了不得了,她们,她们……”

    见崔星兰气得手都发抖,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毓贤连忙过去扶住了她,劝道:“妈,既然是不愿意,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也无法勉强,你别气坏了身体。”

    毓昆也过来搀住崔星兰:“是啊,妈,这个不成,咱们再找好的呗。”

    崔星兰望着她们:再找好的,有几个能好得过局长的女儿?本来想的是,她家要娶姑爷,也就随她们,钢金到那边哪怕多干点活儿,他那个身体是不怕干活儿的,孔云的父亲再将他调到电力局,就更好了,哪知现在全泡汤了。

    钢金一句话都不说,闷着头就坐在一旁,向来不抽烟的人,此时拿出烟来开始抽,正月初二弄成这样,黎家全体大伤风,毓贤也就再坐不得,又劝慰了一会儿,便辞别了亲人回去了。

    坐在寒冷的公交车上,毓贤的两只脚不住地互相磕着,虽然穿了厚厚的棉鞋,此时的天气仍然是冷,车窗上结了一层冰,之前坐在这里的人曾经用手指融出一块小小的窟窿,可以看清外面的景物,然而此时又模糊了,毓贤摘下右手的手套,将手指捺在旧窟窿上面,很快融出一个新的清晰视界,以此观察汽车的行程,免得错过站点。

    毓贤一边透过这个单孔望远镜往外看着,一边脑中不住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送走了客人之后,崔星兰将事情一说,黎毓贤脑中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场“破除阶级”的神话,最起码在孔云的家庭中是破灭了,而且过程太富有戏剧性。

    其实毓昆有时候和自己抱怨,卢保兴也是有这样的想法,他父亲是科长,老革命,自己家里只是工人,好在毓昆是教师,倒是属于干部,而卢保兴则成为工人,对毓昆却也仍然有所贬损。

    此时毓贤细细地想,孔云方才神色黯然,脸上似有泪痕,显然这一个决定不是出自她的主张,其实她与钢金的感情很是要好,在毓贤拨打算盘的计算之中,也觉得这一门婚事颇为合适,毕竟她家里有一个智力残障的弟弟需要照料,钢金是不怕辛苦的,身体又好,条件蛮适合,反正孔云也是要结婚的,不如就这样,如果她是参加了“拒婚联盟”的,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毓贤倒是佩服她,不会觉得这件事是一种伤害。

    如今的时代,距离“五四时期”已经相隔太远,按照中共政权的说法,中国女性已经完全解放了,而共产党便是这一拯救者,黎毓贤这一世从有记忆以来,听到的就是这些,所以在“五四”那激荡的十年中,社会曾经广泛讨论的妇女问题,此时已经听不到了,满眼都是“大事定了”的气象,女性所面对的问题,被“平等”二字扣在下面,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

    齐齐哈尔虽然偏远,终究是城市,黑龙江也毕竟出过萧红,然而如今,起码在这一块地方,毓贤看到的是,就好像阶级给消除了一样,性别也大半消失,女性和男性在现实中当然仍是存在,然而“女人”在意识上却似乎消隐了,融化于“类男人”的概念形态之中,就好像毛泽东说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 同志也能办得到”。

    从毛泽东来讲,应该是体现了对女性的尊重,毕竟他是要提升女性的位置,然而他的这一种提升,却是以男性为参照的,就好像“妻与己齐”,齐的标准是“夫”,所以毛泽东讲的是“女人同男人一样”,要说这是不是一种进步?比之过去或许是吧,不过在这种进展之中,也可能挖下另一个陷阱,因为女人毕竟不是男人,也不必变成男人,而女人能做的事情,男人却做不成,比如生育,毓贤虽然拒绝生育,然而却并不轻视生育,生育实在太重要了。

    在曾经的那个时代,对婚姻的讨论也是有的,尤其是在大城市里,“新女性”非常盛行,大家除了讨论对国家的责任,也会议论个人的前途,其中包括婚姻,有一些好强的人,就以为陷入恋爱是没出息的表现,立志守独身主义,因为已经看清婚姻不过是以爱情为诱饵,最后作吞噬女人的工具,一个女人一旦进入了婚姻,她广阔的未来大部分就结束了,甚至向警予和蔡畅还组成过“拒婚联盟”,可巧这两个人都是共产党的元老。

    只是后来的中共政权,在发布了新的之后,似乎在此问题上便再无动力,“反婚”大概不是共产党的责任,不过在共产政权下,对这方面的讨论几乎听不到,按中国的说法,新中国一片光明,经济方面毓贤不想多说,然而人的意识方面,简直是忽然堕入一片迷雾。

    据她看到身边的人,都是少有想法,头脑中的思想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学校灌输的共产哲学,二是亲人与社会环境输送的传统思想,共产意识形态占据了政治思想方面,而传统思想则是主要用于生活指导,比如说崔星兰就潜移默化灌注了一个概念:一定要结婚。

    因此许多人都只是遵循一条既定的轨迹,按步骤一步步走入设定好的生活,间或有跳出来的人,比如说自己,比如说梁老师,但都是属于异类。

    曾经的女权思潮给人带来的震动,哪怕按照共产党的说法,是“资产阶级”的,甚至是“西方舶来”的,在“无产阶级革命者”看来,很显得矫揉脆弱,如同太太的茶会,只适合于小众鉴赏,然而黎毓贤以为,那样的女权毕竟也有所作用,而如今这些思潮少有痕迹,留下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平等平等”,仿佛将女人拉到男人的水平线上,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然而就好像中国虽然在四九年之后,号称是一个“无阶级的社会”,其实阶级依然存在,只是以新的阶级代替旧的阶级,同样的,性别问题也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深深掩藏在厚重不透明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下。

    黎毓贤不想当一个预言者,只是她确实以为,性别的裂痕终将逐渐加深扩大。

    到了二月下旬,学校准备开学,黎毓贤便不能常回家中,自从与孔云分手,钢金志气消沉,把一顶在哈尔滨买来的白色帽子,送给了行娟,毓贤不时地劝他想开一些,介绍一些之类给他看,希望他能够借此排遣心情,然而钢金与铁城不同,不是很爱看书,因此难以用文学来打发愁闷。

    钢金也知道毓贤为他担忧,便勉强笑着说:“二姐,你放心,我没事的。毕竟和她谈了那么久,要说立刻就忘了,那也不太容易,不过等过一阵时间,也就淡了,难道我还能为了这种事,要死要活的?”

    毓贤道:“我只是担心你心情不好,影响身体。”

    “那更不能了,我这个身体,二姐你还不晓得?从小到大不生病,壮实着呢,就为了这点事,我还能愁病了?二姐你不用担心,我也这么大的人了,道理我还能不懂吗?”

    毓昆的主意则是:“赶快给钢金再介绍一个,就忘记了那一个。”

    可巧三月里,继祖母过世——黎文宾的生母早年病故,这一位祖母乃是他与姐姐的继母——就在葬礼上,有熟人看到了黎文宾,问他:“你家大小子有没有对象?”

    黎文宾答:“没有。”

    于是对方就给介绍一个造纸厂的女工,叫做“徐秋敏”的,钢金很快就去见了面,两个人便谈上了,徐秋敏一周之内就织成一条围巾给钢金,钢金从那之后,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见他似乎好了许多,毓贤便也放了心,愈发全力以赴准备班级的中考。

    就在这个时候,偏偏又有意外的事情,五月里,毓贤这一天晚上回到家中,吃过了晚饭,坐在那里正在想,作文课程的水平怎样才能够更进一步,作文毕竟是语文试卷中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占分数很多的,这时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门,毓贤快步来到院门前一看,原来是房东太太,因为是她一个女子独居于此,每次收房租都是那一家的妻子过来。

    此时女房东笑着说:“黎老师,这一阵辛苦啊,毕业班很受累的。”

    毓贤笑道:“也还没什么,哪一行都辛苦。”

    女房东点头:“可说呢,我们银行里,每天晚上结账,差一分钱大家全都不许走,一定要核对上才能下班。”

    女房东是在银行上班。

    进来坐在炕上说了几句话,此时并不是收房租的时候,毓贤晓得她定然有事,便耐心地等着,果然片刻之后,女房东便笑着说道:“黎老师,因为我们需要用钱,所以这间房子想要出卖了,你毕竟住了这么久,就想先问问你要不要,你如果要,就先卖给你,如果你不要,我们再问别人。”

    毓贤想了一下,问道:“这房子你们觉得多少钱合适?”

    “一千五百块。”

    “好的,就是这个价格,我们成交了。”

    于是两边简单写了个合同,各自签了字,周日休息的时候,毓贤去银行取了钱,交给女房东,两边去房管所过了户,这栋小小的房子便从此归属毓贤,而买下这一栋房屋之后,黎毓贤的银行存款也已经空了,这三年来她只攒了一千五百多块钱,其实也已经是奇迹了,除了节约食物方面的费用,她还辛勤写稿,赚取稿费。

    虽然考试日期在即,毓贤却仍是赶在六月三号请家里人来吃了一餐饭,饭桌就摆在院子里,她的那间房屋实在是太小,不过三十几平米,实在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这样的夏季里,在庭院里吃饭蛮好。

    崔星兰看着这小小的房子,轻轻点头:“一千五百块钱啊,真难为你怎么攒下来的。”

    大家又说起毓红的男友,毓红刚刚谈了一个铁路局的男朋友,叫做乔三春,毓贤还没有见过,说是个子小小的,干瘦干瘦,毓贤心中暗叹,毓红不久只怕也要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