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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前世今生女工议论

    第二十一章    前世今生女工议论

    一九八三年,三月里,齐齐哈尔街边的树木虽然已经有了一点绿意,却还是比较冷,门的另一边气温便高了许多,色彩也堪称缤纷丰富,从二月的时候起,便已经有迎春花开放,原野上星星点点的金黄。

    这一天毓贤休假,光门之内前阵本来细雨连绵,偏巧这一日天气放晴,于是黎毓贤便进入里面做饭,和了面准备做荠菜包。

    半个多钟头之后,蒸锅架在了篝火上,过了几分钟,边缘处冒出热气,又过了几分钟,这一锅包子便蒸好了,毓贤将包子拣了出来,白白胖胖的,一个一个地叠放在一只大大的盘子里,略晾了一会儿,毓贤夹起一只包子,咬了一个破口,往里面滴香醋麻油的调料,荠菜鸡肉包啊,虽然没有猪肉,不过鸡肉当肉馅也是可以的,午餐肉充作馅料,虽然是体现了人适应环境的创新性,不过毓贤终究是觉得有些没落,宁可吃全素的包子,也不肯这样通融。

    再过一个月,韭菜鲜嫩,便好和着鹅蛋虾仁做三鲜的水饺,如今有这样一群鹅,愈发不必去山林里搜寻野鸡蛋,偶尔见到了,只是一种意外惊喜的情趣。

    想到了鹅,毓贤便不由得忆起了今年一月里,正是最冷的腊月天气,一天夜晚,自己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小黄嗷嗷地叫了起来,毓贤的睡眠一向比较浅,容易惊醒,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然后马上打开房间里的灯,紧张地搜寻了一下卧室之中,好在并没有人进入卧室,她又带着黄狗来到厨房,拉开厨房的灯,视线迅速地一扫,这里也没有人,小黄机警得很,想来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便马上叫了起来,因此还没有给人打开自家的门。

    毓贤从砧板上抄起菜刀,来到门斗那里,这里的窗户没有挂着棉帘,透过蒙了冰霜的玻璃窗往外看去,只见一个人影模模糊糊。

    毓贤叫道:“什么人?你赶快走,否则放狗咬了!”

    小黄适时地叫了两声助威。

    那影影幢幢的身形仍然流连不去,这时隔壁一个男声吼道:“谁啊?三更半夜的干什么?”

    得了这一声,那人的身影才闪开了,过了一会儿,小黄也不叫了。

    第二天早上,毓贤出门来看,只见雪地上一串杂乱的脚印,她顾不得查看损失,首先去派出所报警,过不多时警察来了,查看了一番,道是“昨晚进来的是一个人”,又问她“丢了些什么?”这时毓贤已经看明白了,自己埋在雪下的那大半只鹅不见了。

    警察点头道:“人没受伤就是好事,你是一个人住,这一阵格外要小心,快过年了,犯罪分子特别猖狂,时常就能接到报案,我们是尽量抓,终究自己也要留意,马上又要开始严打了,这些人不重重地镇压也是不行。”

    警察离去后,毓贤又拿了一包干虾,去邻居那里致意:“昨晚多谢帮忙。”

    丁宝华一摆手:“不用客气,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昨天他偷到你家里,保不齐下一次就偷到我们家里,到那时还要你家小黄助阵。”

    丁宝华从前在冰球队,膀大腰圆,体格非常好,为人热心。

    夏月葵也说:“可说呢,年根儿底下,那帮贼也疯了,都想踅摸点东西,赶着过年呢,可惜了你家那只鹅。要么警察说要严打,是得严打,过去哪有这样翻墙入户的?从前的社会治安是多好啊,我们小的时候,哪见过这么多坏人?现在是‘开放搞活’了,都放松了,人也活动了,坑蒙拐骗可也都出来了。”

    于是那一个春节,毓贤到底是没有吃到鹅肉,只用鱼虾打发了,好在刚杀鹅那一天,还煮了一锅鹅肉,否则全都成了给窃贼预备的,这可真的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毓贤吃着包子,又看着篱笆外那几棵小小的桂树苗,非常细小,不过筷子般粗细,是刚刚栽植的桂花。

    去年初夏的时候,自己爬山到了很高的地方,在那里发现了正在开放的野生桂花,与传统的八月桂花不同,这样的野桂花是在四五月便开放,香气同样也是幽幽的,很清甜,到了七八月的时候,自己再去看,桂花已经结了籽,自己便带回了一把,今年春天用培育蔬菜种子的方法育了苗,在篱笆外栽种了一片,在这样海拔高度相差很大的地方,也不知能否成活,暂时看来还行吧。

    在这光门之内,无论是自己所欣赏的,还是使用的,许多都是取材于天然,花是野花,野生蔬菜不必提了,就连调味品,也是挖来了栽植成一片,葱姜蒜都是野生,前世在重庆避难,有时与邻家的女子素嫦一同出城挖野菜,对方会指点着说:“倪太太,你看,那就是野姜。”

    当时自己望着野姜,幽幽地叹道:“这白色的姜花真的是好看。”

    素嫦笑道:“太太真是个爱读书的人,这种时候还想着姜花好看不好看,我却只想到这些花采了回去,可以加进面粉里做点心,另外挖了这些姜芽,拿回去腌泡菜蛮好,我们快些挖了野姜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日本飞机还来。”

    五月时候,这一段时间全市组织听公开课,无论厂矿学校还是市属学校,都一起参加,黎毓贤自然听的是语文组,其实她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这种公开课,表演性质居多,当然也不能说完全不能体现教师的水平,不过许多提问-回答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的,有点像是排演过的节目,至于课堂上随机可能发生的真实情况,基本上已经排除在外,不过听一听其她老师讲课,毕竟还是有益,能安排在这里展示公开课的,都是比较优秀的教师。

    听了公开课之后,回来自然便会议论。

    这一天周六下午,大家聚餐,打乱了平时按科目分组,都是按学年来分,一个学年凑成两三组,杨小芹是初三组,与苏忱同一个组,两个人自然是坐在一起,毓贤是初二组,不过她们两组距离很近。

    聚餐并非是让餐馆送菜,而是每个人带了菜来,毓昆每到这种情形就头痛,一是她不喜欢这样混在一起吃饭,二也是不知该带什么过来,毓昆实在手艺太差,毓贤倒是无所谓,正好展示厨艺,毓贤本来的脾气,也是争强好胜,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肯逊色于人,于是她费了些心思,做了一份茉莉虾仁,并非是加了茉莉花,而是用茉莉花茶代替龙井茶叶,做的一道茶叶炒虾仁。

    毓贤虽然是会饮茶,不过毓昆给了她那样两包茶叶,若只是饮用,便不知多久才能喝得完,因此毓贤有时候便会拿来做菜。

    当自己还是倪木兰的时候,励勤的那两个上海姨太太有时候打点人情,对终究是大太太的自己表示尊重,便送了那边的特产,比如松子糖,又或者有新鲜的茶叶,捎一包来,上海与杭州距离不是也很远,直线一百多公里,因此有时便拿来了当年的龙井雨前茶。

    自己当然也不肯白受她们的,让人带了北平的点心给她们,比如说驴打滚、豌豆黄,北平的点心是比不得江南精致的,不过毕竟也是一种特色的口味。

    所以当年,自己就曾经用龙井烧过虾仁,用以款待久别的励勤,励勤说味道很不错,像是自己这样有才情的女子,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当时自己面上虽然是笑着,心中感觉也罢了,如今将茉莉花茶泡开来,用作一味材料来炒虾仁,早晨做好之后尝了一下,味道着实是不错。

    要说自己凑够这一小饭盒虾仁,也当真是不容易,小溪虽然比较宽,也比较深,然而没有很大的虾,多是那种小米虾,能长到三厘米就不容易,因此毓贤自从晓得要聚餐,便拟定了几个方案,若是有虾仁当然好,倘若没有,便做一个椒盐溪虾也就罢了,不过还真的给她凑成了,都是剥出来都是小小的虾仁,雪白细嫩。

    毓贤用豌豆粉当做淀粉,给虾仁上浆——她从中药铺买了一个小小的石磨回来,就用来磨野豌豆粉,有的时候空闲无事,也不想看书,就拿过磨来,将烘干了的野豌豆放在里面,慢慢地磨成粉,望着外面日影逐渐移动,时光就从这一圈一圈的磨盘转动中消逝而过,所以毓贤从来不必买淀粉,用豌豆粉勾芡便好,反正也用不多。

    毓贤做了这样圆圆一小盒茉莉虾仁,只有这个当然是不够的,另外又做了一道炸蘑菇,鹅蛋和豌豆粉挂了糊下锅,满满的一饭盒油炸蘑菇,金灿灿的,这样便很像样子了。

    于是五月二十一号周六的中午,学生们都下了课,下午特意安排没有什么课,都是自习,二十七中学的教职工就都聚在操场上,在地上铺了塑料布,将加热过的饭菜摆在上面,人们团团围坐,说笑着便开始会餐。

    毓贤在馒头上抹了一点肉酱,咬了一口,便道:“这酱的味道很特别,不全是黄豆酱吧?”

    秦凤灵笑着说:“那里面加了苹果的,把苹果削皮切块,捣成泥,和发好的酱块一起搅,然后放在缸里再慢慢地发酵,一个月以后就成了这样的苹果豆酱。”

    大家纷纷夸赞:“凤灵,真亏了你能想得出来,拿苹果下大酱,果然就是不一样。”

    秦凤灵笑道:“是看到我家的邻居秋天腌泡菜,她家是把梨切成了丝,夹在白菜的叶片里,送了一些给我家,风味确实独特,我就学了来,既然泡白菜可以这样做,想来黄豆酱也是可以的吧?所以就尝试了一下。”

    旁边有人便说:“你家潘定矫那样高口味的人,这一回想来也说好。”

    秦凤灵抿嘴一笑:“可不是嘛,他什么事情都喜欢别致一点,要和别人不一样,大酱现在是有了特色了。”

    周淑文出主意:“或许加西瓜也可以。”

    秦凤灵连连点头:“我觉得这个主意好。”

    黎毓贤笑着说加桃子或者杏,心里则在想着,秦凤灵容貌如此出众,却也要这般讨人欢心,秦凤灵工人家庭出身,然而相貌极美,有个绰号叫做“大美人”,即使是穿很普通的衣服,走在路上也是频频引人回头看,她的丈夫——现在不分性别通称叫做“爱人”的——潘定矫,则是干部子弟,父亲是教育系统的一位处长,潘定矫本人也在机关工作,从社会阶层来讲,秦凤灵属于跨阶层的婚姻,她那出众的美貌虽然是一个有利条件,然而无法完全弥补阶层的差距。

    因此秦凤灵曾经诉苦:“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我做,他回来后就坐在那里喝茶看报纸。”

    秦凤灵与图书馆的孙菊关系要好,孙菊便悄悄和她说:“不要在学校里说了,别人未必同情你,背后可能还会笑你。”高攀的代价啊。

    于是秦凤灵便也恍然,从此不再说,有一次将这话和黎毓贤提起,黎毓贤与她的关系也相当不错,所以秦凤灵肯与她说一些知心话,黎毓贤听了点头道:“传到你爱人耳中也不好,况且虽然多做了一些家务,他家也毕竟给你帮了忙,便不要多计较了,纵然是找一个出身类似的,家务也多是女人做。”

    秦凤灵算是不很吃亏,她高中毕业,没有升入大学,本来也是工人,后来与潘定矫结婚,潘定矫的父亲便找门路将她调到了二十七中学,在这里教授地理,这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现在大学生也多起来了,高中学历在初中担任地理老师,其实也是可以,比如自己的弟弟钢金,也是高中生,没能进入大学,重新读技术学校,如今是工人。

    秦凤灵点头叹道:“贤姐,你说得对,总是在说平等平等,妇女解放,可是我看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家里的活儿还都是女人做。”

    黎毓贤笑道:“要说不同,还是有的,起码有了正式的工作,只是家里这一块,确实难说。”

    黎毓贤便想到了自己前世在重庆的时候,有一回五一节的时候买了报纸来看,上面有一段话,大致是讲如今大家都在讲解放解放,然而女工在工厂辛苦劳作,回到家里又是一堆家务,所以女工对于解放的需求,实远在男工之上,所以五一之外另设三八妇女节,不是表示女人退出劳工解放,而是强调女工解放需求的迫切。

    这时大家开始讨论前几天看过的公开课,起初是讲某个老师的授课风格,过了一阵便开讲个人的私事,“卫华厂的那位梁老师啊,她很厉害的,秋天分土豆,都不让挑拣的,她就在土豆堆那里一个一个地挑,别人说不许挑的,她说她买不了多少,就这还不让挑一下吗?她们学校人人怕她。”

    “不过她讲课是不错。”

    这个时候,坐在她们后面的杨小芹绕了过来:“我来尝尝你们的菜。”

    秦凤灵热情地招呼:“快来快来,吃这个油炸蘑菇,好像肉一样。”

    毓贤见杨小芹明显是要往自己这边坐,便挪出一个位置给她:“来这里坐。”

    杨小芹笑着坐下,闲话了几句,转过脸来对着毓贤低声说:“那位梁老师,倒是个硬气的,不过蹉跎到如今,其实也是为难,一直住在单身宿舍,她倒是把别人都起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占一间双人宿舍,可是宿舍终究是宿舍,做饭都不方便,如果她结婚,很快就能分到自己的房子。一个人虽然号称是自在,其实也艰难,梁老师年纪不过和我差不多,老得倒是比我还快些。”

    这位梁老师,在教育系统也是比较知名的了,号称“梁大姑娘”,本名不给人记得,只记忆这样一个诨号,面相确实显老,半点不像没结过婚的样子。

    黎毓贤“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一笑,说道:“人生的变化太快,太过突如其来,我是觉得打算得太长远,往往也是落空,且就这样过一时算一时的好。”

    杨小芹笑了笑:“说得也是,不过有点太过消极悲观了。”

    你当然是可以这样飘着,可是我不安心啊,你一天不结婚,苏忱就一天惦记着,这话都不用明说,都是过来人,谁不懂得呢?只要你一天飘在空中,苏忱就会一天觉得有一线希望,他倒也未必一定要做些什么,可是文人的脾气,自己也是知道的,只这么揣想着揣想着,就够他满足的了,可是自己终究不能硬是给黎毓贤介绍一个爱人,只能看着她如同一只天鹅一般,就在苏忱这只傻狍子面前游来游去。

    男人啊,就是爱沉迷这样的镜花水月。

    因为马上就要中考,初三年级的主课老师没有多待,吃过了饭就回去发卷子做题,其她人又在场地上闲聊一阵,便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