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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日剪影

    第三章     旧日剪影

    春节之后,大年初五,二月十号这一天,黎毓贤就回刘家屯去了,大姐还是继续留在家里,粮票还没用完,毓昆每次回来,并不都是背粮,如果能从司务长那里拿来粮票,她就带粮票回来,这就轻便多了,不过要粮票也不容易,司务长那里也没有多少粮票,遇上他手头有,就给毓昆几张,这一次是毓昆运气好,有粮票。

    黎毓贤去火车站的时候,崔星兰眼圈儿发红地去送她:“再在家里住几天吧,才初五。”

    家里再怎么样,总是比生产队舒服。

    黎毓贤笑了笑,说:“妈,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什么差别?你不用惦念我,我在那里挺好的,那么大一片地方,打雪仗很来劲。”

    崔星兰听了更加难过,自己的这个二姑娘,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现在各处都是要么闹革命,要么促生产,生产队里哪有那么多玩乐的工夫儿?

    崔星兰猜得没错,虽然仍然是寒冷的冬季,然而也不能猫冬,如同过年前一样,一群知青上山打石头、砍柴,在一座石头山里用铁锤之类工具凿石头,已经开掘出一个房屋大小的空洞,在里面打石头的多是男生,女生在外面两个人一起抬石头,以便盖房子,还要收集木柴。

    就在这个时候,黎毓贤发生了事故,那一天她们三个女知青,坐在马车上,从山上往回走,平板车上堆了许多木柴,然而拉车的那匹马不是很稳重,平日里以容易受惊出名,这一天不知怎么,本来是好好地走着,忽然间便“毛了”,鬃毛一甩,两只前腿高高地扬了起来,瞬间马车便竖了起来,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恐怖之中,黎毓贤感觉那角度已经有了九十度,与此同时她们几个人就都滑落在地上,木柴也纷纷落到她们身上,黎毓贤只觉得自己的右脚踝一下子撞在一块坚硬的东西上,霎时间疼痛剧烈。

    当赶车人将马克制安抚住,知青们纷纷站起来,收拢着地上的柴火,黎毓贤发觉,自己的右脚行动困难,再往地上一看,是一块冰溜包裹的石头突出在那里,方才自己或许就是撞在了石头上面。

    黎毓贤一瘸一拐拾了一些柴,然后在两个女伴的帮助下,吃力地上了车,好不容易回到生产队,找了卫生员过来一看,脚踝已经肿了,赶快冷敷。

    因为是在为生产队运送木柴的时候受的伤,因此这属于工伤,黎毓贤在高桂花家里休息了两天,第三天重新上工,其实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不上工终究是影响计算工分,本来自己赚得就不多,结算工资不过每个月二十三块钱,比起大姐的三十二块差了许多,哪里禁得起再下降?所以有时候黎毓贤就很觉遗憾,自己和大姐的处所倒是该换一下才好,让自己在农场,大姐来这里,自己还能多赚点,反正大姐也不会在这里久住。

    到了八月中旬,家里发了信来,说三妹毓秀已经毕业,并且分配了工作,就在铁路局的修配厂,属于集体企业,分大集体小集体,她这个是大集体,每天搬铁块,学徒工每个月挣十八元,黎毓贤本以为是因为大姐与自己都下乡,因此毓秀便可以分配工作,因为当时是有这样一个政策,家中两个孩子下乡,就有另一个孩子可以分配工作,哪知后面从苏忱那里传来消息,说七零这一届毕业生全体分配,当时黎毓贤便笑了,终于腾出了工作机会啊,就好像大姐那一年自愿下乡之后,留下来的人便给安排了工作。

    苏忱仰望着天空,悠悠地说:“我现在觉得,许多情怀都是空洞的。”命运是何其的重要,就踩在那样一个点上,或许从此便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

    黎毓贤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天空,是一个很晴朗的天气,天空是一种明净的蓝色,显得分外辽阔,只是这样辽阔的天空之中,此时却什么也没有,便让人感觉寂寞,哪怕有一只乌鸦飞过也好。

    过了一会儿,苏忱说道:“家里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毕竟已经二十三周岁,即使在这个“革命的时代”,也不算小了,男性二十五岁初婚就算是晚婚,女人是二十三周岁。

    黎毓贤含糊地“唔”了一声,片刻之后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说呢?”

    苏忱笑道:“我说正在忙于生产建设,没有时间处对象。”

    黎毓贤将枕在交叠起来的手臂上的头轻轻点了两下:“是啊,这样就挺好的,谈恋爱太累人了。”

    苏忱噗嗤一笑,转过头来望着她:“明明这么小的年纪,为什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恋爱过吗?”

    黎毓贤懒懒地摇了摇脑袋:“我没有力气去恋爱。”

    恋爱当然不是最累的,这世间有许多事都比恋爱辛苦得多,事实上对于自己来讲,也比爱情重要得多,同时也就是因为这些更加沉重的话题,让自己对恋情不具有热切的向往,有的人或许会将爱情当做贫乏生命的救赎,沉闷现实中的一个出口,甚至以为可以用爱情来作对抗严峻冰冷世界的武器,自己没有这样的愿望。

    苏忱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虽然与黎毓贤关系比较接近,有时候可以将内心情怀向她吐露,不过苏忱已经看出,黎毓贤对于恋情,并不是年少懵懂,浑然不知的状态,也并非害羞,而是她虽然只有十九岁,对许多事却仿佛都淡淡的,总有一种疲倦感。

    并不是说生产劳动的时候会懈怠,黎毓贤是相当努力的,农业方面各种生产技能都学得很快,做事认真,效率也很不错,她的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严重问题,虽然并不是像一些高大的女人那样健壮,仿佛运动员一般,但也还算健康,除了那一回给石头撞伤了脚踝,之后却也康复了,然而苏忱能够察觉到,在黎毓贤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不知道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学生,这种疲惫感是从何而来,然而黎毓贤确实是疲惫的,对于人世的一切,都仿佛带了一种冷淡的态度,懒于应付,除了工资的话题,对于钱,她可是很感兴趣,忽然间便会焕发活力,虽然也只是部分生命复苏。

    虽然如此,黎毓贤却并非那种彻底消沉黯淡,对于生活中一些美好的细节,比如田野上一朵小花,或者是翅膀透明的蜻蜓,她还是怀抱着情趣,有一点像是古代的才子倚在栏杆边,吐一口血,抬头看秋海棠,而且对尘世的变动依然很敏感,以一种略显冷然的幽默感评述着,偶尔有所讽刺,却也并不尖锐,在她的各种意见里,体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温柔敦厚,非常含蓄的了,也令人感觉很有趣。

    苏忱已经清楚地知道,黎毓贤对于自己,并不抱有那样的情感,不过他仍然很喜欢和黎毓贤相处,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有的时候简直好像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只有用那样的笔触才可以描绘两人共度的闲暇时光。

    又过了几天,消息传了过来,苏忱被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给批准了,苏忱一直以来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不但坚持学习,而且劳动方面相当努力,各方面表现都很好,与所有人都搞好关系,而且“思想进步”,积极争取入党,因此从这一年开始恢复的高等教育,他便有了机会。

    苏忱一向的口碑都不错,况且他又是实验中学的老高三,因此这一次“群众推荐”大学名额,便将他推送了上去,同时捎带了村支书的女儿,叫做杨小芹的,小芹是读到高一,然后遇到了文化革命,现在两个人的入学资格都批了下来,是哈尔滨师范学院。

    看到苏忱欢喜地整理着物品,同队的知青都十分羡慕:

    “苏忱,你终于是回城了啊,而且还可以上大学!”

    “我只要能回城就行,不奢望读大学了。”

    苏忱虽然面孔上尽力平静,不愿让人看出兴奋激动的心情,那样会显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的轻狂,不够从容镇定,然而实在是太高兴了,不由得微微便笑起来,口中却谦逊着说:“真的是没有想到啊,不过从此以后这一扇门便打开了,大家将来都有机会。”

    确实是没有想到,哪知竟会这样的峰回路转?自己之前一直紧张复习,准备未来有朝一日参加那中断的高考,谁能料想忽然之间不必考试,只要推荐审批便好,省去了考试的步骤,说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总觉得有些爽然若失,诡异地有一种“稳稳踏出的一脚却落空”的失落感,不过转过来一想,之前的努力倒也并非全然无用,毕竟学习大学的课程,也需要从前的基础。

    而当自己四年后毕业的时候,按照常规,便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前途,无论道理上说得多么崇高,倘若真的就此一生都留在农村,简直是人生莫大的悲剧,那被弃置的才华与被漠视的命运啊,实在太过灰暗悲凉,只要想一想,便让人绝望。

    苏忱临去之前,特意将自己的那一套高中课本送给了黎毓贤:“小黎同志,为了继续革命,为了建设社会主义,请你努力学习。”

    黎毓贤噗嗤就是一笑,将书接了过来:“谢谢你,苏忱同志。”

    推荐大学生,自己并没有怎样想过,因为太难了,毕竟自己只是初中二年级的承认学历,在自己上面还有许多类似苏忱这样的高三学生,甚至高中一年级二年级,按理都会在自己前面,所以希望实在渺茫,对于这样困难的事情,黎毓贤也就不愿太过费心,太累了,还是松弛一下大脑的好,可是此时苏忱将书送给了自己,无论如何是一片心意,有空的时候就翻开来看看吧。

    于是,送别了苏忱之后,一天的劳动结束后,黎毓贤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油灯的光亮之下翻开了物理课本,看着那上面的力学公式,不由得便想到了前世的母校——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前世的自己,是叫做倪木兰的,出生于一九零一年,也就是前清的光绪二十七年,到了宣统三年,武昌起义爆发,那一年自己周岁满了十岁,因此很记得一些事情,只听到处都在说着,“皇帝要退位了,大清要完了”,到第二年二月,隆裕太后颁布了,满清王朝结束,民国从这一年开始,纪年的方式也改变了,叫做“民国元年”。

    现在对于民国的认识,主要是“军阀混战、腐朽、黑暗、专制”,作为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黎毓贤以为,说得都不算错,确实相当严酷,不过在这种严峻之中,却也终究生发出一些新意来,尤其是作为“首善之都”的北平——现在是叫做北京了的, 然而黎毓贤眷念的名字始终是北平——比如说民国六年,也就是一九一七年,女师大的附属中学开办,那一年自己十六岁,因为家庭一向比较开明,自幼有读新式小学,便考入了高中部,当时附中的首任主任,其实就是校长,叫做欧阳晓澜。

    虽然光景变幻,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黎毓贤对于欧阳校长记忆还是相当深刻,欧阳晓澜是江西人,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先后在各地女校教书,当时成为女师大附中的首位主任,欧阳晓澜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平时见到了她,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张略显干枯的脸,仿佛苦行的修女,另外也有些刻板,不收剪发女学生,不过对于教学是很认真的,经常巡视课堂,勉力督导学生与教师努力于学业与教学事业。

    从师大附中毕业后,前世的倪木兰以其成绩优异,便顺利进入女师大,三年后参与了女师大风潮,这时黎毓贤忽然想到,欧阳晓澜虽然也是女子办学的先驱,然而声名不显,远不如杨荫榆有名,虽然杨荫榆乃是因了鲁迅而得来的极严重的恶名,不过终究还是有名,只要出名,将来就很可以说一说。

    之后走入社会,经历了一连串的事情,最后倪木兰可以说是背离了从前的理想,终于成为自己曾经最鄙夷的人,然而这种苟且的生活终究也未曾像自己预计的那样,就这样持续到生命的终点,民国二十六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自己辗转到了国民政府的战时陪都,最终于民国三十一年年初病故于重庆,死去的那年四十一岁。

    回首往事,即使是黎毓贤,本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会再在意,也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够重生,灵魂寄居在这时代一个女孩子身上,回想这些年的经历,虽然是这一段生命正在体验的,有时却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前世属于倪木兰的记忆,不是诞生之初全部恢复的,大概是那个时候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因此在幼年,黎毓贤只能记起零零碎碎的片段,当时很有一点惊悚,属于另一个人的那一段真实的人生,突如其来反映在自己脑子里,有一点好像鬼故事,不过随着年纪增加,对事物的理解力更强,回忆也逐渐丰富,有一天忽然领悟,那是自己的前世,到现在,从前的记忆已经基本完整,在这样一个变化巨大的新鲜时代回味曾经的民国人生,有一种仿佛看电影一般的感觉。

    所以从前还在家中的时候,往往大姐趴在一旁看,自己就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望着屋顶,一幕幕旧时的画面从眼前飘过,简直好像看连环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