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忧思,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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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脉脉忧思 古代篇·季三·镜山藏情 时光荏苒,春去夏来,镜山的繁花谢了一轮,转眼又开了满目的栀子。 如水般在岁月里淌过的,还有近来,在齐魅心头若隐若现、越来越难止渴的思念。当他坐在镜山的清泉边抚琴时,脉脉忧思,从琴音里流泻出来,即便是那一群在溪流里赤着胳膊、嬉笑欢闹、捉小青蟹的小童们,都能听得出来。 镜山最年轻一辈的小弟子们,互相挤眉弄眼,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望向他们的家主。 今日的齐魅,早已卸去了委身于南馆时、常施的薄妆淡粉,身着一袭素雅的白衣轻衫,衣摆自然垂罩在溪边青石之上,眉上二寸,系着代表规戒和自律的抹额飘带,活脱脱一派青莲君子的风雅。只是,再淡然的模样,都掩不住他的心事,藏不住那早已暗动的情愫。 其中两个顽皮的小童,面对面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个朝另一个点了点头,怂恿对方先说。 于是那一个扯着嗓子开口了:“家主——家主——” “……嗯?”齐魅总算从目无焦距的愣神中醒转过来,一脸迷茫地看向叫他的孩子。 小童们的窃笑更甚了。 齐魅虽然尊为家主,但不过是而立不到的年纪。那些十来岁的孩童,过去从来只将他当作大哥哥看待,即便是如今,他正式接过了家主之位,私下里与小辈们相处时,也未生多少隔阂。 那说话的孩子,叫做齐真,是年轻一辈中天资最高、也最率真大胆的一个。他继续逗趣道:“家主是不是……有心事啊?” 齐魅不说话,只是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齐真提高了嗓子肯定道:“家主别不认了,我们都知道,你呀,是患了相——思——症!”一群小童们立时跟着起哄,附和称是。 齐魅闻言一怔,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陶铁温情的耳语:“小情人,在离开你的日子里,阿铁会照旧每天地想你。情思,就是我唯一想对你说的两个字……”莫名的心痛,又在齐魅心头漾开,悄无声息,却又如离别的每一日,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齐魅强自抑住了心殇,佯装无事道:“哦?那你们说说看,我在想谁呢?” 齐真一拍胸脯,满脸自信道:“那还能有谁?当然是家主你的未婚妻,我们镜山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陌尘姐姐啦!” 齐魅听了孩子稚气的话语,不禁莞尔。只怪这些孩子从小长在山中,不曾出得远门见过世面。陌尘的长相,顶多算是清丽可爱,可若这就能算是“鼎鼎有名的大美人”,那他们有朝一日若是见了柳凌烟,还不得直呼天仙姐姐下了凡? 唉,也不知四艺比试输给了自己的柳凌烟,如今过得如何了?还能像过去那样红么? 时不时的,齐魅也会怀念起那一段香艳有趣的南馆生活。隔开了一段距离再去回看,才发现,当初与陶铁的相互试探较劲中,竟也伴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但不管那段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与回归家主身份的他,再无瓜葛了。 齐魅当然没必要澄清,他点头道:“是啊,陌尘回龙崖去,都快有半余月了,没她在耳边吵我,还真有些不习惯……”真真是言不由衷。 小童们脸上,纷纷现出了“嘿嘿,我们就知道”的神气,终于满意了,便吵吵嚷嚷,继续在溪边弓着腰捉蟹。 齐魅无可奈何地低头笑笑,纤指继续抚在陶铁为他特制的琴身上,铮铮拨动琴弦,如同扣拨在自己的心弦上一样。 这把“琴思”,当初由陌尘先行带回,带上镜山来,询问齐肃长老,究竟是以何材质绷成的弦。可即便是族中阅历最深的齐肃,观了半天,也未能琢磨出个确切答案来。不过,那到底是什么,还重要么? 陌尘从张天师口中逼问出的惊人答案,以及后来,陶铁从后抱着自己时、那抵在齐魅腰间吐涎水的冰凉长物,还有陶铁口中所言的“饮鸩止渴”,皆已明明白白地昭示了那人的身份。 齐魅苦笑着凝望琴沿,那里最末端,少了一根弦——是被陌尘临走前,强行拔断带走的。 齐魅回到镜山后,曾有好长一段时间闭关不出。待他调整好了心绪,承认了自己在诱捕饕餮这件事上,遭遇了彻头彻尾的失败,终于从阴霾中走出来时,陌尘早已等得沉不住气了。她逼问齐魅,南馆里那人,究竟是不是即将苏醒、为祸人间的邪神。 齐魅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对陌尘淡然一语:“无论是不是,都结束了。是我无能。” 陌尘气得,非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她见齐魅的眼神里,有意无意,总透着对那把怪琴的爱怜,便自作主张,在父亲召她回去前,瞒着齐魅,偷偷扯断了最细的一根,捏在手里,说要带回去,让她见多识广的父亲看看。 陌尘的母亲是齐家人,而她的父家,也是显赫的修灵世族——苍生驯狩虞氏。所谓的“驯狩”,与身为“御狩”的齐氏一族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如果说齐氏负责抵御邪灵恶祟的侵扰,那么虞氏,则专司对它们的驯化。即,齐氏负责降服、捕捉,而虞氏则在被捕的邪物中,择其中某些有驯化根性的,驯来为我所用。 虞氏住在龙崖之上,并非说崖上有真龙,而是因着“龙”通“笼”,所起的别称而已。龙崖的特殊地形,就如一个天然的囚笼,囚住了那些、起先不肯屈服的邪物。 齐魅无可奈何,只得由着陌尘去闹,但心头,多少含着些不忍和不舍。断弦无声,任凭齐魅再有着如何高超的琴技,都注定弹不出完美的曲子了。兴许,这就像是他和陶铁的缘分,注定要残缺一角。 琴丝已断,心里头那些不清不楚的情思,也该断了罢? 齐魅如此想着,却忽闻小童们的惊呼:“快看啊!快看!天上飞来了一只大鸟!……不不不,好像是一个人!……是真的,真是一个男人!” 100.从天而降 齐魅抬头望去,只见高阔的天宇中,翱翔着一只熟悉的巨鸢,是他曾与陶铁一起乘过的黑色布翼,上绘暗金的祥云卷纹。那熟悉的身影,撑着巨大的鸢翅,翩然降落下来。男人仍穿着一身黑衣,高束的发丝在耳后翻飞,目光灼灼望着齐魅。一如当初,在水面上的初遇,陶铁每一回的出场,都携着巨大的惊喜,如惊鸿掠过晴岚,叫齐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起了涟漪。 齐魅就那样呆愣愣矗在岸边,望着那一只黑鸢落水,溅起水花阵阵,透着夏日里晶莹剔透的清凉。 那人坠下来时,明明一路笑着与齐魅对视,可现下里又装作没瞧见一旁杵着的家主,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乘风飞行,就是不如你们齐氏御灵飞行来得痛快哈。拿捏不住准头,原本想要落到岸边,来个潇洒落地,谁知一头栽进水里,弄得我全身都湿透了!这下可怎么办好呢?唉,来得匆忙,也没带换洗的衣衫。” 御灵飞行?如果邪神愿意的话,他尽可以来去如风,出现在任何他想出现的地方,这番玩闹,怕又是在逗我罢?可是,镜山是可以任他随意玩闹的地方么?齐魅如此想着,依旧站着不动,看陶铁究竟想要做什么。 “喂,你是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镜山!你不知道这里是灵修禁地吗?”齐真领着一群小辈,七嘴八舌地质问陶铁。 陶铁甩开背着的布鸢机关,揉了揉肩,又不在乎地一耸:“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来。我想拜师,学习除邪伏恶的本领,听闻你们齐氏身为苍生御狩,最是精通此道,诚心诚意上山来求艺。没想到你们那几个守山门的,一点道理不讲,拦着我不让上山。我好说歹说,唾沫星子都说干了,就是不给通融。我没有办法,打又打不过他们,只好换了一个法子,从临近山头上,驾了布鸢借着风势飞过来啦。” 学伏恶的本领?学来对付他自己么?齐魅内心里真是哭笑不得。想起当初,他骗自己说,因为睡了南馆小倌儿付不起嫖资,只好留在花街柳巷,当个供人驱使的杂役。没想到一别几月,他还是一样顽皮,可这一次,是当着齐魅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 齐魅正这样想着,就见那人突然转过身来,朝着自己一挤眼,意思是:可别揭穿我哦。齐魅拼命绷着脸,装得一脸肃穆,偷偷憋着笑意,忍得好辛苦。 齐真马上淬了一声,满脸不屑:“切,难道你不知,齐氏一族的伏灵术从来不传外人的么?你又不姓齐,凭什么收你?” 陶铁跟个大孩子似的,也学齐真叉着腰反驳道:“收与不收,岂是你能说了算的?瞧瞧你,系着低等的紫色抹额,一看就是最低阶的弟子,哪里来的这番神气活现?”说着,他瞟一眼站在远处的齐魅,一努嘴又道:“那边那个,系的白色抹额,想必就是闻名天下的齐魅齐大家主了。你们家主都还没发话呢,哪里轮得到你这个无名小辈来对我指手画脚?哼!” “你!”齐真毕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被陶铁激几句,就想要动手教训人。 陶铁见状,假意害怕得左躲右闪,还故作夸张地嚷着:“我没有灵力啊,家主救命!”同时护着自己的脑袋,往后跌坐进溪水里。 “齐真!”忍俊旁观的齐魅终于发话了,“齐氏门规第一条是什么?你背给我听。” 齐真不服气地嘟嘴,支支吾吾道:“齐氏门规第一条:恪守平等,爱护苍生,不得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出手……可是,可是他……”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把你的手放下来。” 齐真缓缓放下抬在空中、准备运灵的手,瞪视陶铁的眼神里,含着满满的不甘。 陶铁得了齐魅的“拯救”,满脸胜利的得意,对着齐真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随后嘻皮笑脸地转过身去问齐魅:“家主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打算收我做弟子了?” 齐魅心想:饕餮啊饕餮,你玩闹都闹到这镜山上来了。若你哪天起了兴致,不随手收了我这些小弟子的命,我就该庆幸了。我齐魅何德何能,岂敢收你为徒? 齐魅表面不动声色,一撩衣摆坐下,两手压在琴弦之上,淡淡说了一句:“不收。”清远悠扬的琴音,便继续响在了溪畔。但这一次,琴声中那点晦暗的愁思,因着某人的出现,似已一扫而空了。 “哈哈,哈哈哈!”众小童指着陶铁嘲笑道,“这下总死心了吧?我们家主亲口说了,不收你!趁着家主还没生气,识趣的赶紧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否则,小心我们把你扛着扔下山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下一瞬,陶铁在水中疾行了几步,来到了坐于岸边的齐魅跟前,抬手掬了一捧凉水,就往齐魅脸上泼。齐魅猝不及防闭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撸面擦水,可继而又有数捧溪水,接二连三地扑面而来。 “让你不收我!哼,让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什么‘恪守平等’嘛,都是虚言,看我泼不醒你!收不收我?收不收我?” 小辈们都惊呆了,堂堂齐氏家主,竟然被个无名小卒戏弄得睁不开眼。 齐魅还要端着架子演戏,不得不佯装两人素不相识,只得一摆手道:“停!好好好,你去给我捉一篮子青蟹来,就当是你的拜师见面礼了。” 啊?!众人心叹:家主该不会是被水泼糊涂了吧,为这来路不明的人,也可以坏了咱们的百年规矩?不过想想,不得收外姓弟子,倒也没有写进门规里明文禁止,只是历来没有先例而已。镜山上的大小事宜,向来凭齐魅一人作主,除了德高望重的长老之外,余人不敢有异议,小辈们心下觉得奇怪,倒也没人敢多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