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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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倦梦 黄品贤连日以来随着清军行军,时进时退,忽而听说三十检点走了,忽而又听说翼王来了,然而自己实在无聊,每天只是坐在囚室里,看着外面日头升上去又落下来,只等着最后的那一日。 那一天果然到了,十月初六,一个看守的士兵拿了一盘饭,一壶酒来给他,冲着他微微一笑:“哨长给你的,快吃了吧。” 黄品贤一看那饭菜比平时格外丰盛些,居然还有两块烧猪肉,便晓得最后关头到了,一时间胸中梗塞,虽然一直想的是,升天是好事,到天父大天堂享万世之福,无论是战友死亡,还是自己死去,都没有必要哭泣,毕竟“尊天条,拜真神,分手时天堂易上;泥地俗,信魔鬼,尽头处地狱难逃”,可是如今真的要去往生命的那一端,仍然难以从容面对。 所以虽然是有肉,不是平时那样只有咸菜,黄品贤端着饭盘,仍然难以下咽,吃了几口饭,两条青菜,又将那烧肉吃了一块,便将那木盘放在地上,不肯再吃,转头拿过酒壶来,将酒倒进茶碗里,仰头喝了下去,然后慢慢地又倒上一杯,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饮下,而是端着酒杯,呆呆地在那里出神,眼前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倏忽之间又现出故乡的山水,还有那一块块碧绿整齐的稻田。 黄品贤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喝酒的人,加入太平军之后,因为有天条,不许饮酒,所以虽然也知道有人偷偷地喝,但他自己并没有喝过酒,黄品贤对于条令一向看得很重,虽然要完全做到也并不容易,不过他总是尽力去做,像是喝酒吹洋烟这类事情,还是可以克制自己的,况且本来也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今天他却觉得可以破例,反正也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纵然不违犯禁酒令,结果也是一样。 因为很久不饮酒,心情又实在愁闷,黄品贤只喝了三杯,便醉倒在草席上,虽然是头脑昏朦,却也仍然保留一些感觉,过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有人进来囚室里,本来只当是收拾餐具,哪知那人却来到自己身边,解去了自己的衣服,压在了自己身上。 黄品贤低低地呻吟了两声,伸手去推那人,却给对方拨开自己的手,黄品贤愁到醉,此时浑身无力,忽然便想要索性放弃,已经是这个样子,要如何都随他去吧。 过了好一阵,黄品贤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身上盖了一条被子,此时已经入冬,夜里冷得很,自己一直都只是这一身行头,哪有棉被?前些天夜里都是蜷缩身体盹睡,往往只是睡过去一会儿,便冷醒了,哪知忽然间竟然有一条棉被,然而黄品贤马上便发觉,棉被下面自己的身体竟然是赤裸的,光溜溜一丝不挂,再一看旁边地面,自己的衣服凌乱地扔在那里。 黄品贤脑子里登时嗡地一声响,他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人间的种种事情,他也有所知晓,从军几年,当然也知道在这样一个纯粹男性的环境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从前一直是条令严禁的,哪知今天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肛门处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下面,湿淋淋一手黏腻。 方才黄品贤并没有醉得很实,其实是半梦半醒,七分梦,三分醒,虽然那时的事情大半记不得了,模模糊糊仍然残留一些印记,此时黄品贤努力回想,仿佛是有一张光洁的脸一直在自己面前浮动,晃来晃去,自己还能够分辨出那人赤裸的上身,然而其她的事情,却实在记不得了,也并不想去记忆。 黄品贤登时胸中如同要裂开一般,愤恨难当,重重地用手捶在地上:“清妖啊,清妖!” 没想到自己在临死之前,还要遭受这样的羞辱。 营官的房间之内,谭振庭正在查看公文,房门推开,林珑走了进来,笑着对他叫了一声:“表哥!” 谭振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要对我讲什么?现在没有人,可以说了。” 林珑笑嘻嘻地说:“表哥,那个黄品贤,你打算怎样处置?” 谭振庭毫不迟疑地道:“问过了口供,当然是正法。” 林珑抱着他的肩膀,笑道:“表哥,不如算了吧,他不过是个两司马,温秀才说,人还不错的,一时失足,给粤匪裹挟进了队伍,既然已经在官军这边,莫若就饶了他,让他在军中效力,我都想好了,就让他当伙夫,给大家做饭,还省一份饷银。” 湘军虽然很是能打,然而饷银一直是个问题,国家没有正式拨款,各支军队一直都是东挪西凑,而且有规定的,千人的队伍,每月军费上限五千八百两,万人队伍,上限五万八千两白银,谭振庭身为营官,不仅是指挥作战,也要考虑各种行政问题,比如经费,能省钱尽量省钱。 此时听林珑这样说,谭振庭噗嗤一笑:“留下他倒是没什么,反正只是多费一份米粮,不过你为什么忽然间开始关心这种事?从前从不见你给谁求情的。” 谭振庭很了解自己这位表弟,林珑虽然年轻,然而心硬得很,他倒是并不凶残,只是很少对人抱有同情,从军两年来,不见他宽恕过哪个太平军,此时虽然说是为了节省军饷,然而很显然,这一次的情形有些特别。 林珑笑道:“并没有什么,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杀便不杀的好。” 谭振庭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你少要和我装宝,你当我不晓得吗?那么一个长毛,你拿他来调口味,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个太做味搞哒啰,晓得你年轻,可就不能忍忍?你若是有事,我怎么去见姨母?我母亲也不会放过我。” 林珑晃着头,嘻嘻直笑:“好哥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绝不会送他坑害了,若真是断送了他,也实在可惜,左右不差这一个人,就留下他吧。” 谭振庭望着他,心中暗想,可惜,那当然是可惜啊,那黄品贤自己也见过两次,一张白净的小脸,我见犹怜,态度也脉脉的,不是那种挥洒自如、意气风发的,却很有一种安娴的姿态,若真要杀他,确实让人有点舍不得,况且不过是个两司马,饶了也就饶了,不过林珑这件事办得实在不怎么样。 谭振庭不由得又提醒了两句:“阿珑,这次就罢了,今后不许再犯,他纵然是发逆,给我们擒住了,要打要杀由你,只是不好做这样事,给人家晓得了,要耻笑的,便是统领大帅知道,将来也难升迁。” 林珑听他这样讲,倒是认真了起来,收起笑脸,郑重地说:“表哥,你放心,我只此一次,今后不会再这样。” 确实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林珑年少气盛,向来自负才干,值此乱世,很想有一番作为,这一次实在是情不自禁,然而他也晓得,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决不能多做,只有这一次,是自己一时迷乱,倘若次数多了,便显得欠缺自制,林珑自己也知道,对于缺乏自控能力的人,倘若要委以重任,就非常为难了。 第二天早上,黄品贤正拥着被子坐在草席上,门一开,林珑带了一个士兵走了进来,笑盈盈地对他说:“黄品贤,营官大人饶了你,留你在营中听用,你先到伙房去做事。” 黄品贤看到他的脸,和昨天昏沉之中的那张脸很快重合,登时心头一阵火起,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他前襟的衣服:“你发瘟啊!” 那名士兵伸手便狠狠推开他,黄品贤的脊背“咚”地一声撞到坚硬的墙上,那兵士骂道:“你还发什么横?若不是哨长求情,你就没命了,现在剃头换衣服,然后跟我去伙房。” 温采元此时已经从南昌转到长沙,与张德坚程奉璜等人一同编纂太平军的情报,这时编辑其实已经收尾,不过温采元又带来许多资料,尤其是戎林的供述,极为重要,因此重新梳理,紧急刻印成书,到了腊月里,温采元终于带了十几本新印制的,回来罗泽南这边。 罗泽南拿到了这本书,略一翻阅,便点头称赞:“着实是好,我这就写信,让那边将这部书多多地印制发来,现在只能是每个营官分给一本,未来不久,务必要每个哨官哨长都拿一本,张德坚以书生而成此事,将来洪杨平定之日,必有他一份功绩,可以知报国不仅在疆场,这一部贼军情报,抵得一营军士矣。凤九这一次辛苦,助力良多。” “凤九”是温采元的字,罗泽南此时以字相称,很表示亲切。 虽然罗泽南是大力称赞张德坚,对自己只是顺带鼓励,不过温采元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编纂太平军情报集成这件事,张德坚确实出力良多,从咸丰三年就开始收集资料,到现在三年了,一直坚持不辍,而且也非常有方法,从序言就可以看出,思考得相当深入。 从咸丰元年,粤匪正式建号称国,到现在五年时间,朝廷官军这边对于粤匪,不能说一无所知,但是消息来源纷杂,真伪混淆,难于分辨,张德坚认真辨识,又联络了许多同仁,耗费很大的精力,终于完成这样一本书,自己在那里两个月时间,对书里的材料都熟悉得很,印证从前在太平军中看到的事情,很多都对得上,可以说这本书的真实可靠性相当大,官军有这样一本书,就好像有一个指南针一般,对太平军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却也不再那样盲目。 温采元微微一笑,说:“洪杨洪杨,只怕不久只能存在一个,或者两者并灭也未可知,晚生在采编所那里,与众人议论,都在说韦逆与杨逆彼此忌恨,杨逆又挫折洪逆,似这般局面,恐不能持久。” 罗泽南笑道:“我也听说贼中诸巨酋颇有不睦,倘若能够自相残杀,可真是天下人之福。凤九一路劳倦,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