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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准备回家了。她不愿意坐车,我只好陪她走了一段,有无数个时刻我庆幸我原本就是个跛子,否则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好像两腿之间卡了个什么东西似的。冷汗完全打湿了后背的衣服,我感觉越来越糟糕,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布彻尔。我开始觉得之前打算去接他的主意很荒谬,一想到回家还要面对他,不由得感到绝望。 很快,夜幕落下,环线以内还是非常热闹。我饿了,身上没有剩什么钱,看见那些炫目的霓虹灯,街上那些胆怯又兴奋的乡下女人……有一些人的肤色很深,我怀疑他们中的哪个会不会就是佩特拉的爸爸妈妈或者兄弟姐妹。芝加哥好像一个活物,它心跳的震颤从脚底下的地面传来。 我在人群里,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最后竟然在这条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上落荒而逃。我狼狈地钻进车里,低下头避开所有好奇的视线,胃部痉挛起来。 我不得不回家。 家里灯火通明,布彻尔做好了晚饭,在等着我。见我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好像想问我去了哪里——他对这种问题总是刨根问底,但今天没有。他放好餐具,开了一瓶啤酒放在我的位置上,等我坐下了他才坐下,这种殷勤让我浑身发毛。他是在为昨天的事道歉吗,还是根本就已经把我当作他的女人?我毫无头绪,也没法开口问他,只好摆出冷硬的态度作为抵抗。尽管在桌子底下,当他的腿碰到我,我的皮肤上就炸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说:“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置可否。 他说:“她在学校风评不好。有人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哦,我说。 他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杀人的又不是我。” 布彻尔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气氛变得很是压抑。我切开牛排,混着油的血丝冒出来,我的手一顿,喝了一口酒来压住呕吐的欲望。我大倒胃口,把肉倒进垃圾桶,碟子随手推到一边,提上酒瓶,准备回客厅去。 布彻尔在背后问:“这次又是哪个女人?” “什么?”我转头看着布彻尔,他板着脸,没有说话。我想起我和佩特拉搞在一起之后布彻尔和我之间的冷战。 我想起佩特拉的尸体,她的头滚落在我的脚边。我想起苏珊的圆框眼睛,她那张小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最后我想起布彻尔握着刀时的样子。 你在威胁我吗?我把酒瓶咣地搁在桌上,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将他掼在墙上:“你还想要谁的命,布彻尔·赛德斯?” 布彻尔皱着眉,低头看我。 “你痛吗,爸爸?”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我揍了他一拳。他盯着我,用舌头把腮帮子顶起来一个小鼓包,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很诚恳地说:“对不起。” 他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我一脚踢开椅子,挥起拳头把他打倒在地。他一点也不反抗,任由我把从陆兵那里学来的打脏架的手段招呼在他身上。布彻尔好像一个木偶一样无动于衷,唯一像人的地方就是鼻腔里哼出来的痛呼。突然,他抬手接住我的拳头,扳着我的肩膀反身把我按倒在地,我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整个人恍惚了一瞬间,紧接着,剧痛完全点燃了我的暴怒,我毫不犹豫挥拳砸向他的脸,把他狠狠向后推。布彻尔撞在桌脚,桌上的酒瓶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砰!那一声巨响好像按下了暂停键,酒精味顷刻间弥漫开来。 我抬手抹了一下脸,鼻血在手背上拖出一条血痕。布彻尔捂着脸,粗喘着,视线从始至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我们俩陷入僵持之中。过了一会儿,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马上做出防御的姿态,我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转身打算去搞一瓶新的酒,然后在沙发上歇一会儿。 等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了。布彻尔从后面扑上来,我先是跪倒在地,膝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紧接着又被面朝下摁倒。他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朝地上猛撞,我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在第一次撞击之后,我本来就不甚清醒的大脑立刻陷入极其强烈晕眩之中。 我不断地试图向前爬。在这种时候不会有挣扎和反抗,只有逃或者死。我没能躲开他,血印子随着我的移动往前延伸,我的哀嚎声逐渐低落下去,最后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搐……我知道了,佩特拉大概就是这么死的。他也要杀了我吗? 布彻尔的暴行突然停止了。他的手按在我的动脉上探了很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颤抖而温热的鼻息落在我的耳廓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呼吸,呼——吸,听起来像哭的声音。他把我抱在怀里,反复吻我的眼角、颧骨,嘴角,这些亲吻像蝴蝶落下那样轻。我扭头躲开他,手肘在他的胃部顶了一记,听见他发出像要呕吐的闷哼。我嗤嗤地笑,血从我的鼻孔里一股一股流出来,然后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发现我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毯子,一歪头,脸上的冰袋就滚落下来。 窗外下雨了,窗户被打得噼噼啪啪响,间或闷雷声从远方滚来。我慢吞吞地坐起来,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感觉牙齿有点松,满嘴都是血沫子。我打算去漱个口,慢吞吞地下床,一打开门,看见布彻尔抱着膝盖就坐在门边,抬头看我。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来我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窗外炸起一串雷声。布彻尔默默无语,往旁边挪了一点,给我的进出让了个位置。 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门口,看样子今晚不打算挪窝了。我回到房间,当着他的面把房门摔上,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只是辗转反侧。 布彻尔一直是个很要人疼的孩子,小时候,一碰上这种天气,他总是哭哭啼啼地从被窝的尾巴爬进来,钻到我怀里,我得绞尽脑汁编出故事来哄他。 他是什么时候突然长成现在这样的?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能够反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什么时候会要了我的命? 好像有谁对我感叹过人生易逝。有些我认识的人死了,我还活着,这说明不了什么。那么多个酩酊大醉的日子一晃而过,我只发现指甲长得很快。最近我突然从布彻尔身上看见了时间流过的痕迹,我猛然发现他早就已经过了那种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年纪,可是除了原谅他,还能怎样?无论如何,布彻尔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的亲生孩子。我没法看他被关进监狱,没法用枪指着他,当我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我就跟着疼痛。我在他面前束手无策,所以我得爱他,这样才不至于陷入憎恨而无可奈何的悲惨境地。 我想了很久,打开门,说:“把你的被子枕头都抱过来。” 布彻尔一骨碌爬起来抱来了被子枕头。我的床上放两床被子显得很挤,但是我绝对不和他睡一个被窝。他翻来覆去,我问他有什么毛病?他说他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我下意识地说对不起,但是他妈的,我也很痛啊。不知道我的脑子是不是被撞坏了,我一直想说点什么,最后竟然笑出声来。布彻尔奇怪地看着我,也跟着笑了。两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我真想打他一拳。 我耐着性子告诉他,隔壁家的亨特昨晚可能听见了什么,明天我去打探打探情况。他说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为了找回曾经的那种感觉,我又开始给他讲那个从小就说过无数遍的没头没尾的故事:一个人因为太过悲伤,眼睛里长出了青苔…… 我认为布彻尔最好的一点就是不会问:“然后呢?”故事戛然而止,满室的静谧中,只有雨脚踏上窗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