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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穆岁秋换了官服与右丞一道进宫,来到殿前时,张公公只让穆岁秋一人面圣。

    少年天子坐在当中,脸色沉得可怕,周围一片死寂,灯火通明的皇宫,如同冰窟一般,穆岁秋跪下行礼,圣人叫他起来说话,直接开门见山,将事情告诉了他。

    “军械库建盖完成,本该……曹庆刚愎自用,选用的矿山不够好,导致铁水直接出问题,致使一把兵器都打不出来。这么大的一件事交给他,他竟给朕办成这样,朕真恨不得杀了他!”

    曹庆是圣人的陪读的之一,今年不过十八岁,从小有神童之称,学什么都很快。圣人有心培养他,便将他送到各国学习,回来的时候便是朝里的大学士都辩他不过。圣人相信军械库的事,有他的学识和见地,自然能顺利办好,哪里晓得光是矿山勘测就错漏百出。

    “圣上,曹大人杀不得。因为建盖军械库的事,太后对圣人有了嫌隙……此事骑虎难下,一旦杀了曹大人,岂不就是向太后和百官证明,您当初一力促成的大事,包括选择曹大人都是错的,只会让太后临朝的事,变成必要。”

    李毓的视线扫向穆岁秋,他忍下疾怒,让张噙芳找右丞寻找穆岁秋入宫,不惊动任何兵力,便是不想消息入了太后的耳朵。

    说到矿脉勘测,霸刀山庄自是一绝,但双方恩怨纠葛太深,如何会向他们借力。

    有了霸刀山庄的例子,藏剑山庄这样的江湖世家,自叶万芳死后,也绝不愿和朝廷攀上亲事。到如今,大小姐故去多年,若非安王李协重情重义,硬是守着故人不再续娶,这门亲的缘分早就断了。

    藏剑山庄护短,圣人也同样心疼他的堂兄,这次之所以不靠藏剑山庄的力量,而是选用自己扶持的曹庆,便是想朝廷有自己的人和技术,一样制造出优良的军械。如此一来,慢慢不倚重别人力量的话,他的堂兄也可以从这段如同枷锁一样的婚姻中解放了。

    “王妃虽故去多年,但安王并未另娶,朝廷与藏剑山庄的姻亲还在,圣上下旨派叶公子前去督工指导,不会有人怀疑。叶公子是安王殿下的小舅子,身份贵重且没有任何官职,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藏剑山庄,无论是矿脉勘测还是铸造之术,没有谁能比他更懂,由他负责从旁协助曹大人,必能妥善处理好。”

    穆岁秋定定的看着李毓,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如今箭在弦上,不能再继续赌气了。

    “火灾重建的事交给左右丞主理,朕要你私下把账算出来,盘活军械库需要多少银子。”穆岁秋正要躬身行礼遵照手谕的时候,李毓又说道:“让燕梁帮你。”

    穆岁秋心思如电,立刻明白了当今天子的意思,惊道:“陛下!”

    李毓却是一笑,神情了然。“穆大人,涉及国家桩桩件件都是大事,但现在什么最重要,该知道的人,必须明白。”

    穆岁秋前脚刚告别了张公公,太后的内侍官又来请,他只得又往太后所在的御花园里赶。御花园周围全都有人有把守,穆岁秋穿过层层守卫内侍才看见了坐在亭里的太后,怀里抱着穆岁秋送她的那只黑猫,她身旁竟是燕梁在陪着。穆岁秋惊讶的看着燕梁,后者竟对他抛了个媚眼,在太后眼皮底下调戏了他。

    燕梁手握重兵立场中立,但燕梁的母亲算起来是太后远亲,太后的字里行间都说是她娘家小妹,所以燕梁与太后有亲这一点怎么都跑不掉,无形之中就会有一种他与太后更亲近的错觉。

    燕梁是长安有名的风流公子,长得好又有本事,也算给太后这边长脸,加上他谈吐风趣幽默,不似武将那样粗悍,所以这位深宫妇人闲暇时其实很愿意看见他。

    “圣上曾向哀家提过,想把荣华郡主指给燕梁,既然今天燕将军来了,哀家便问问你的意思。”

    荣华郡主是信王的亲生女儿,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当初信王王妃难产而死,荣华郡主于皇上来说,如姐如母,姐弟两一直感情深厚。皇上确实和穆岁秋说过,想把郡主嫁给燕梁,一来能笼络于他,二来也希望自己姐姐不必远嫁,就在长安。

    燕梁闻言一笑,摊了摊手,比起同为臣下的穆岁秋,半点没有毕恭毕敬的样子,在太后面前很是放松,像个家里淘气的小辈,说道:“先不说臣常驻边关,久不在长安了,就臣这个脾气名声,怎敢求娶郡主?长安城里有名的花花太岁,坊间宫里都说的风流传闻,虽不说桩桩件件属实,但有些也没说错就是了。”

    “哀家也觉得你配不上郡主,倒是和明惠不错,两个人都淘气到一块儿去了。”

    明惠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与先皇唯一的孩子,今年刚刚十五岁,因太后溺爱,性情有些骄纵,心地却不坏,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正是吐蕃王要求送去和亲的嫡亲公主。太后哪里舍得?顾不得燕梁是否良配,先留在长安再说。

    燕梁吓了一跳,颇为无奈的说道:“太后娘娘,说句僭越的话,我娘是您的小妹子,明惠公主也是我的小妹子,您别开玩笑了,我这沙场过活的人,成什么亲呐?别害人了。”

    太后凤目一垂,慢悠悠的说道:“燕梁,你别和哀家装傻,哀家把明惠公主指给你,你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燕梁看了穆岁秋一眼, 在太后面前直接跪下。“请太后恕罪,臣已经有心上人了。”

    太后失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先不说燕将军历来眼高于顶,就只说你心里揣着的人,时间从来都不久,哀家就当耳旁风,吹吹便过了。”

    燕梁跪在太后面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虽是笑意不减,眼中的坚定却半分不退。“这次您可不能当耳旁风,臣是认真的。”

    “哦?你倒说说是哪家的孩子,哀家替你做主将人讨了来,看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降服,还会不会出去风流快活了。”说这话的若是安王,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但燕梁这种吊儿郎当的小滑头,长大了就是花心狐狸的人,太后自然是不信的。

    穆岁秋的心都揪到嗓子眼了,生怕从燕梁嘴里说出他的名字来。

    “虽然太后娘娘替我做主很好,但旨意一旦下来,就成我仗势欺人了。他虽心悦于我,我却不知道他肯不肯嫁,感情之事还是徐徐渐进的好。”若非真的放在心里,如何会小心翼翼。

    太后与先皇伉俪情深,乱世中仍携手共同进退,所以直到先皇离世,硕大的后宫,也只有一个女人。所谓情发一心,太后身为过来人,在感情之事上对她撒谎,是最不可能的事,所以她知道燕梁所说,并非谎言。

    太后虽然在许多事上专权强势,唯有感情一事,她历来心软,本来把明惠公主嫁给燕梁也是权宜之计,燕梁不愿意,明惠公主自己其实也不肯,她也就不打算继续强求。

    “燕梁,你起来吧。”听得太后让他平身,两人便知太后不会继续逼迫燕梁了。

    燕梁刚起来,太后一双美目又扫向了穆岁秋。“穆大人,哀家听说圣上遇上了点麻烦,可是真的?”

    穆岁秋当即跪下,不敢言语,虽然圣人万般小心,消息还是传到太后耳朵里了。

    太后见他如此,只是一笑,慢条斯理的摸着她怀里的黑猫,继续说道:“圣上毕竟是哀家的儿子,身为母亲自然也不想圣上遭到朝臣议论,损了圣誉。哀家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只要明惠公主不远嫁。”

    先前还嬉皮笑脸的燕梁此刻笑意尽退,望着跪在地上的穆岁秋,一片幽深。

    燕梁不想卷入朝堂纷争,但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和穆岁秋同时从右丞口中得知军械库的事,就在他回府的路上, 急慌慌被太后召入宫中,内侍官着急到甚至不用他回家换衣服,就这么一身玄色常服来到御花园。

    燕梁原本以为是天大的急事,太后却只拉着他说家常,直到穆岁秋也过来了。

    从时间上来看,两人就是前后脚进宫,穆岁秋直奔圣人宫殿,燕梁则被太后召到了御花园,那么太后从何处知道消息?其实不言而喻。

    实际情况是燕梁什么都没说,但他嫌疑最大,任谁疑心都不为过。

    一旦圣上对他心存芥蒂,那么他只能倚靠太后了,现在看来当着燕梁的面,就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右丞,这位看似偏向圣上的人,他所仰仗的究竟是谁,也很清楚了。

    “臣愿替太后和圣人分忧,既保全圣誉,又能顾及太后爱女之心……太后若不想公主远嫁,除燕将军之外,还有一个即为合适的人选。倚云阁失火,酒井身死,倭国内部为侵吞他的财产,必然会乱上一阵,与之对峙的刘棠将军必能抓到机会一举反攻,立下大功。”

    刘棠与沈禾同岁,今年不过二十二,神策军出身,没有父母兄弟,就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儿,随着师傅学艺,跟着师兄从军。分到神策军营一开始不起眼,平常好学谦虚,就是个良好青年,可一旦打起仗来则变了个人一般,冲锋陷阵,勇猛无畏。

    去年他的师兄战死之后,便一直由他率领军队与倭国对峙,军需短缺尚能有来有回,只要倭国有了撕裂的口子,他必然化为饿狼,朝敌人咽喉猛地咬上。

    神策军大统领本就是太后的人,刘棠人虽在外面,到底是属于神策的,按理说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迎娶公主,但若能立下奇功,又是这样特殊的情况,他确实合适。

    太后听完穆岁秋的话,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抚摸黑猫的手微微发颤。“刘棠若能一举反攻,必然令我们大唐士气大涨,便算是他提前给哀家的一份生辰贺礼了,那么哀家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相赠于他,也不为过。”

    燕梁心里虽知道他被算计了,也只能装傻陪笑。“太后说得是。”

    “如此一来,明惠公主只怕就去不成了,但吐蕃求娶嫡公主的事,总得有个交代。关于这些情况,还有个聪明会说话的人,同皇帝说一说……对吗,穆大人?”

    太后要保全爱女,又不愿和圣人明面上闹不愉快,既然穆岁秋知道双方难处,还将刘棠推了出来,这件事自然也得由他去和皇上说明。

    燕梁不禁看向穆岁秋,却不敢露出关切之色,太后爱女心切,难道圣上就不姐弟情深吗?穆岁秋纤瘦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圣人的雷霆之怒。

    圣人和太后母子两不愿正面交锋,所有的暗流涌动,全都由穆岁秋来承受,他一介布衣身身居高位,可以令当权者无所顾忌,既要他能做事,又要他充当政权博弈的夹板,弄得里外不是人。

    像燕梁他们这样有家世的贵族,当权者可以笼络,可以训斥,但绝不会轻贱相待。即便大厦倾倒,一般也是死而不僵,毕竟世家之间总是结有姻亲,甚至还会和皇室沾亲带故,处置时总要权衡利弊。

    “臣明白的。”见穆岁秋平静的叩头,脸上没有半分波澜,相比燕梁的心痛,太后则是朱唇一抹笑,欣喜又满足。

    同聪明人说话实在省力,再加上爱女能够留在身边的事,实在让太后心情大好,当即就赏了燕梁和穆岁秋金银珠宝。这些奇珍异宝都是为踏星宫搜罗来的,奈何宝贝实在太多,踏星宫场地有限,摆不下。

    出了御花园,穆岁秋脚步极快的往外走,仿佛奔逃一般,燕梁唤了他好几声,都留不下他,只得运起轻功追赶。

    “穆岁秋——!!!”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燕梁是出了名的爱找中书令麻烦,但凡回到长安两人总是要吵上好几架,今年尤其诡异,燕将军故意说了八抬大轿的混话,把中书令气得当着两部大人们的面当场掀桌,还有各种当街掳人的奇事,谁知道这位神道脑子里想什么,他们可不想惹到这位恶鬼将军,纷纷将好奇的小宫人们领走呵斥。

    燕梁直接甩出重盾,一招盾飞拦住穆岁秋,强硬的将人捉住,咬着牙从嘴里把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挤了出来。“不、是、我。”

    穆岁秋气息不稳,面对燕梁发狠的眼神,不觉拔高了声音,“我知道!”两人都冷静了不少之后,穆岁秋又轻轻说道:“我知道的……”

    燕梁简直想把穆岁秋掐死,恶狠狠的说道:“你既知道,那跑什么?”

    穆岁秋低头不语,神色已恢复如常。

    燕梁见状唇边绽出一笑,总算放下心来。“穆大人,燕将军这次真被你吓到了,若只是个玩笑,那我晚上得来窃玉偷香,方能解恨。”

    这般没正行的言语,令穆岁秋抿唇一笑,轻轻将燕梁抓住他肩膀的手拂掉,若是细心观察,能发现修长的手指有着轻微的颤抖。“这是在宫里。”

    “那又怎么啦,谁不要命的来招惹恶鬼将军啊?事后你发一场火,我们再打一场架,花花太岁调戏穆大人反被痛揍一顿,这样不就解决了么?”

    他们一文一武,所面对的困局完全不同,燕梁即便知道穆岁秋的难处,却无法替他分忧,所以故意说些不着调的话,逗一逗穆岁秋,让他稍微能放松一些。

    穆岁秋自然知道燕梁的心意,就是因为能够体会,才觉得心酸。

    燕梁久在边关,虽知道两边局势,却不知其中细节,这么多年来,他便是一直在太后与圣人的明争暗夺之中求存,一边应对着上面的疾风骤雨,一边让满目疮痍的国家和百姓,有个稳定能运转的朝廷。

    他方才奔逃而出,并非因为燕梁或是右丞可能属于太后势力的事,而是他知道,经过和亲一事必然激化,穆岁秋便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注定粉身碎骨。

    燕将军的穆大人,真的活不长了。

    都说将军戎马一生,能马革裹尸,便是莫大的幸福了,其实文官也是一样,为国为民,无愧于心,即便一死,同样是求仁得仁。

    穆岁秋原本如同垂暮的老人一般,怀抱一颗丹心,安静的等着自己的死期,是燕梁将这颗麻木的心搅乱了。

    预感到结局将至,他如何能镇定自若的面对燕梁,奔逃之际,甚至冒出了抛下一切逃离长安的念头。燕梁追上来将他拦下,一旦看着燕梁,穆岁秋就想起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和饱受蹂躏的百姓。

    大唐内忧外患,腐朽贵族之间盘根错节,穆岁秋是必须存在的,与长安城格格不入的楔子,圣人手中锋利的剑,唯有将荆棘斩断,真正的星宿各自归位,国家才能真正的好。

    就算这是一场贵族的游戏,就算这样的规则在百年千年之中都无可更改,他也希望国家能越来越强盛,站在朝堂之中的贵族,都是如燕梁这样的赤胆忠心之辈。

    穆岁秋突然仰头看燕梁,长眸清澈,就像参透世间尘缘的高僧一般澄明,看得燕梁心头一震。

    下一秒穆岁秋却眨了眨眼,学起燕梁痞痞的神情来,笑问道:“燕将军,你方才在太后面前说心中有了人,却不知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燕梁两眼直直的看着穆岁秋,黑眸之中闪烁的光,无比坚定,“我的心上人是个绝顶出色的人,就好像穆大人这般的才华,这般的性情,这般的形貌。”

    穆岁秋微微侧着头,静静地听他说,眼睛亮晶晶的,俊秀的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意。

    “全大唐最会算账的燕将军,穆大人今夜有一笔账,得烦劳你陪我算一算了。”穆岁秋的话说得极为暧昧,自然引得燕梁想入非非,当即便说:“好啊,燕将军乐意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