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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赟城。 薄暑浓荫,蜩鸣聒噪。 宁清彻刚下了夜戏,在保姆车上方能小憩片刻,到别墅外时将帽子、墨镜、口罩悉数戴好,才全副武装地下了车。 他并非演艺科班出身,不过是高三时在学校拍的高考加油宣传片中露了一个镜头便被王导挖掘出来,靠的本是鹤立鸡群的相貌与气质,出演第一部电影也是觉得有趣,趁着升学的暑假去玩玩罢了,孰料上映后却爆红大江南北,各大电影节奖项拿到手软,缔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 可即便如此,宁清彻对大银幕也不热衷,演戏仅是节假日的调剂,否则也不至于时隔两年才开始进组拍第二部电影。 他乏得很,下车时也未曾留意家中有灯亮着,推门入内才见客厅中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左廷隅遽然抬头,见宁清彻回来,忙摁了面板上的按钮操纵轮椅上前:“彻彻回来了,我熬了罗宋汤,去给你盛一点。” “不用,”宁清彻揉揉眉心,“我不饿,而且新戏要控制体重。” 左廷隅望了眼他伶仃的细腕与尖俏的下颌,担忧道:“你已经够瘦了,喝一点不要紧的,今天是不是又没怎么吃东西?” 宁清彻直接跨坐到他腿上,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左廷隅自十四年前那场车祸后,双膝以下便仅剩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知觉,纵然复健时宛若不要命一般,最终结果也仅是平日站立坚持不足半分钟,走路也只能迈出寥寥几步,旁的诸如跑跳更是毫无可能了。 二人当下的姿势对于左廷隅而言负担较常人沉重数倍,他却一声不吭,只是谨慎地环住宁清彻后腰,防止他闹腾起来摔下去。 宁清彻唇瓣贴着左廷隅颈侧,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已是轻车熟路,可轮椅上的男人仍如初次亲密接触那般身子僵硬,惹得宁清彻促狭地笑了声。 左廷隅被他吐息间的橙花香撩拨得自耳廓至脖颈一片涨红,随即便听宁清彻耳语道:“不想喝汤……想喝点别的。” 左廷隅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好。” 宁清彻嗓音间满含蛊惑意味:“把灯关了,哥哥。” 左廷隅如傀儡般伸手拿过桌上的遥控器,下一瞬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宁清彻双瞳在暗室内亮得反常,只见他唇内渐渐现出利齿,尖端刺入男人颈上肌肤,而后优美饱满的下唇轻收,缓缓吸取着流淌而出的血液。 厅内伸手不见五指,宁清彻鼻间发出幼崽喝奶时的轻鸣,左廷隅虽吃痛,却早已习惯,只是呼吸粗重了些,二人气息交缠,在阒寂晦暗的室内倒显出几分暧昧。 男人老老实实地被吸着血,间或揉一揉宁清彻头顶冒出来的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感受着颈间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怎么每次都要哭?” 宁清彻每次喝完血都娇气至极,黏着人哭得厉害,仿似经受了天大的委屈,左廷隅初次见时只觉无所适从,以为他身体难受,后来却发现……他只是太舒服了。 “宝宝明天还要拍到这么晚吗?”左廷隅一面柔声轻哄着,一面试图转移话题。 “不用,”宁清彻吸吸鼻子,“我的戏份在傍晚。” 片晌后他明亮的双眼微弯,特特又缀了句:“一场黄昏时的吻戏。” 左廷隅蓦地怔住,而后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吗。” —— 十五年前,酉城。 行云遮断,晚风吹月上花枝。 “爸爸妈妈。我想出去玩一会。” 宁家刚搬来此处,一应装潢布置皆有专人打点妥当,除了宁清彻自己的房间。 宁父宁母正一人扯着被子一头给自家宝贝铺床,闻言爽快答允:“去吧,别跑太远哦。” 换做别家定然不会同意五岁的奶娃娃大半宿自己跑出去,奈何宁清彻他娘作为堂堂竹山猫族之主,偏偏想不开嫁给了他爹一个浊骨凡胎,小宁清彻作为半妖之体,哪怕还在念幼儿园,也非寻常人能伤到的。 暗夜中宁清彻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的,却速度极快,一眨眼便出了宁家大门,跑着跑着干脆几步跃上不远处某家的外墙,一偏头却见院中台阶上坐着个黑衣黑裤、瞳如永夜的半大少年。 庭中花木葱茏,宁清彻却只觉此处毫无生气,这偌大宅院一丝灯火也无,仿佛除了眼前少年外再无旁人,然这少年的存在却令周边环境愈增几分死寂凄清。 宁清彻拱起灵敏的小鼻尖嗅了嗅。 这少年的血……倒比旁人的香一些。 他干脆直接坐在了墙头上,同那少年大眼瞪小眼。 左廷隅见墙头上那一身橘猫图案睡衣的小娃娃十分不认生地扑闪着睫羽望着自己,一时也有些茫然。 他总觉宁清彻双目在夜色中有若隐若现的微芒轻闪,可意欲凝神细看时又捕捉不到,且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倒没往神鬼之事上想。 沉默相对十分钟后,宁清彻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橙子味棒棒糖,剥了包装塞进口中。 左廷隅:“……” 他走到墙根下仰头,嗓音因久未同人言语而有几分沙哑:“你……这么晚自己跑出来,你家里大人呢?” 宁清彻将糖抽出来刚要答话,便听宁父隔着段距离小声唤他,他连忙扬声应:“爸爸我在这。” 等宁父走到墙外,他便转过身跳了下去,被宁父稳稳接住,父子二人有说有笑地回家去了。 墙内的左廷隅听着交谈声渐远,无声静立着恰似一尊雕塑。 周身还是一样的静寂,墙头上似乎从未有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团子晃着腿坐过,糖果的橙子香也早已尽数消散在楝花风吹拂之下。 —— 宁清彻一连往左廷隅那跑了七回,每每都挑夜阑人静之时,倒似压根不必睡觉一般。 他每每来便在墙头坐着,正是好动的年纪,坐在那也不老实得很,左廷隅不得不时时站在墙根下,以免他失足落下来摔着。 二人交谈极少,宁清彻性子活泼,可他有自己的思维世界,哪怕长时间不与人交谈,也丝毫不会觉得无趣,左廷隅则是自来话少,早已习惯了缄默不言,左右他也瞧得出来,宁清彻与他讲话的意愿并不强烈。 眼见着小朋友的棒棒糖经历了橙子味、草莓味、牛奶味……第七夜,少年望着宁清彻撕开熟悉的包装纸,轻声问:“你很喜欢吃这个牌子的糖吗?” 宁清彻点点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手臂向下摇了摇:“哥哥尝尝。” 左廷隅一怔,继而摇头:“你吃吧。” 宁父雷打不动地来接宁清彻,小娃娃正要回身,却听左廷隅破天荒问了句:“……明天周末还来吗?” “来哦。” 答得倒是笃定。 只是左廷隅在院中见日影寸寸东移,小宁清彻却始终未曾现身。 原因无他,其实只是这个方向的景致宁清彻都逛得差不离了,今夜便兴致盎然地往反方向跑了,毫无爽约的愧怍心。 左廷隅手头抱着一桶棒棒糖,神色间不辨喜怒,只是拧开盖子取出一根橙子味的,放入口中一瞬,酸甜参半的橙香在味蕾上爆开。 左廷隅无声稍待片刻后,将糖拿了出来。 太甜了。 —— 左廷隅双亲俱全,奈何在他四岁时便已离异,彼时协商由左父抚养左廷隅,而后一个再娶、一个改嫁,年幼的左廷隅便被安置在了这座豪华却空荡的宅子里。 衣食不短,也请了保姆每日来打扫烹煮,只是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父母一面,左廷隅偶尔暴雨天里自己撑着伞从幼儿园回来,偌大房屋却仍是空无一人,一来二去,本便孤僻的孩子愈发沉寂如一道虚影。 他不爱说笑,亦无朋友,即便入学后成绩高居榜首,却仍坐在教室靠窗最角落的位置,没有同桌,也没人向他请教,毕竟初中内容难度有限,纵使问不得眼神阴沉沉的第一,也还有第二、第三,不至于一筹莫展。 讲台上历史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左廷隅偏头却见咫尺之遥的空桌上坐着个小朋友,惊得他险些站起。 可整个教室除了他之外的老师同学倒似压根瞧不见宁清彻一般,左廷隅面上平静,可低头做题时却隔几秒便瞥一眼身畔,小娃娃也不言语,只是乖乖吃着棒棒糖,圆溜溜的瞳仁可称得上是专心致志地望着左廷隅。 终于熬到了下课铃声响起,历史老师难得慈悲为怀没有拖堂,左廷隅一言不发,抱起宁清彻便往楼下去。 僻静无人处,左廷隅蹲下身平视宁清彻,思量少顷方问:“这里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十三岁少年骑二十多分钟的单车才能抵达,遑论一个丁点大的奶团子。 宁清彻将吃完的糖棍塞进他掌心,自己施施然负手宛若小大人一般:“也没有很远。” 左廷隅也不再寻根究底,只是低低喟叹一声:“你不是普通小孩。” 单凭方才宁清彻能骤然出现在教室,而除了自己外其余人毫无反应,便知他非比寻常了。 宁清彻歪着脑袋不讲话,试图萌混过关。 左廷隅给他擦了擦下巴上沾着的一点亮晶晶的糖汁:“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宁清彻好奇:“什么哥哥都答应吗?” 左廷隅抿着唇并未回答。 宁清彻笑着睨了他一眼,自顾自转身往校门走:“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虽然喜欢吸血,可他才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小猫咪呢。 左廷隅无声望着小小的背影渐远,将手中的糖棍偷偷放进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