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在书房中写经,不时抬头看窗外一眼。他想,若殷临山将事情忘得干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月余前,他半夜感到当年在魔都入口所下的封印动摇,梦中醒转,起身去取诛邪剑。他已将动静放得很轻,可惜他与殷临山也只隔一道屏风,再轻也有声响,更何况他还越过屏风去看了一眼熟睡的殷临山。他穿戴齐整将要出门时,殷临山从屏风后走出来,被他设印留在屋中,再三叮嘱不要出来。

    他听见殷临山在身后唤他,到底没有回头,只是心中隐隐有预料,此行必然凶险。那时他已经感到身体不适,想来殷临山也已看出,因此才想要留他。多年前他独自前去设下封印,已耗去近半修为,如今封印动摇,已经不是一招半式可化解的祸患。

    他往太清山断崖急急奔去,一跃而下,崖底云雾已渐渐散去,正是封印薄弱的迹象。他不知如今魔都内里情况如何,只隐隐感到内里许多怨魂躁动不安。他上一回随太清府清扫魔都已经是近十数前,自此再未来过。彼时魔族侵犯人族边界,杀戮无数,凭借吞食魂魄而强大实力,延长生命。百姓苦不堪言,太清府作为道门伏魔一脉,前去镇压。

    他那时是同辈中的翘楚,天资出众,剑法尤为精进。府尊正是有意让他继任下任掌教,才赐他诛邪剑。这把剑随他上了战场,初时剑染鲜血,他还觉自己除魔卫道,问心无愧,只是时间愈长,愈发觉得这战事成了一场麻木的屠戮,要停下已是不可能的事,道门牺牲的众多弟子、从前被魔族杀害的百姓,此时停下,谁又能偿还谁的性命?

    可他剑下杀过的每个魔,也不尽是杀过人的。道消魔长,道长魔消,这都是他从前听的道理,是天道轮回,难以阻挡,也不可赶尽杀绝。只是道理如此,真到了人心向背时,又不是这样一回事。他杀入魔都皇宫之中,将魔族的王斩在刀下,但没人第一时间发觉,喊杀声不曾停歇,以至于他觉得自己斩的不是什么王族,只是赢了一场荒唐的比武。

    他木讷地放下剑,自王座上往下看,见四处都是血,自己手中如此,剑上也如此。王座这样高,竟是用尸首堆出来的。他跌跌撞撞向下走,无意中碰倒搁置在王座的兵器架,只听得一声机关作响,角落现出一道门来。

    他推门向里走去。

    往事纷纭,他不住想到许多过往,但此时此地此刻,都实在不合时宜。崖底有一处山洞,过了山洞便是魔都。他将手放到封印处,脸色一变,封印碎裂得厉害,有一处裂口极薄弱。他闭着眼查探,额角渗出汗水也不觉,想道:若再不封印……这魔气恐怕要影响到临山。

    他正想着到底如何作好,忽然感到封印裂口处破裂开,他反应过来——方才是他一时不察,那道裂口想是不久前被破开过,才如此薄弱。他未来得及懊恼,一道身影从中提剑而出,他急忙提剑去挡。

    那道迅捷的影瞬间掠到他面前,听见对方咬牙切齿喊他的名字,情真意切,也恨极痛极——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殷临山。

    殷临山一剑未得手,又是数道快剑连出。沈煜无意伤他,却也不得不挡,剑光交错间质问他:“你不让我来,是因为从前太清府在这里屠戮魔族?”

    沈煜将他挡开,动作已有迟疑,眼带愧意,不发一言地望他。

    殷临山只当他是默认,又问:“那你为何留我独活?”

    沈煜见他两眼血红,知他是被魔族亡魂所控,连连接下他数剑,喝道:“临山,凝神静气,不可被怨恨所控。”

    此时殷临山已是怒火攻心,出剑狠戾,被魔族逝去的亡魂所控,眼瞳一片血红。他行的正是沈煜传他的九剑诀,挥剑极快,动作行云流水。沈煜见他剑法精进许多,心中悲喜交加,为他出剑利落欣慰,又想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受到魔族影响。此时封印已是岌岌可危,他退无可退,心中叹道,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殷临山见沈煜眉头紧皱、神情悲痛,知道他仍是不愿为自己辩驳,心中徒生不耐,未曾细想,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你难道要用命偿我的恨吗?”

    沈煜闻言,电光石火之间,已想到两全的办法。他心思把定,深深看了殷临山一眼,此时他恰好使出九剑最后一式,正是他以往一直未能突破的剑招,直直向沈煜胸膛刺去。沈煜不躲不闪,让他一剑直直向前贯去。

    周遭忽然一静。

    两人都再没有动作,只有沈煜的血顺延他剑身淌出,随后又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这细微声响被静寂放大数倍,显得惊心动魄。殷临山短暂地夺回神智,盯着剑上那道蜿蜒的、赤红的河流许久,直到沈煜轻轻咳了一声,牵动他手中的剑。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有许多问题涌到嘴边,最终一句话都难以问出来。

    沈煜难再维持体面,手指虚浮地搭着那穿心一剑,定定看着他,说道:“我留你,只因你一件恶事未做……我又怎能断定你日后会成祸患?”

    殷临山慌乱道:“我并非……师尊,我本意并非……”

    沈煜笑了一笑,说:“我知道。”

    他将诛邪剑掷在地上,地上滴落的血往剑身汇去,竟使诛邪微微鸣动,动摇的封印随之变得牢固,洞口重新被浓雾笼罩。殷临山再听不见脑中那道声音,彻底清醒过来。

    沈煜再站不稳,捉住殷临山的手腕一送,剑便从他胸膛脱出,他紧跟着向后倒去。殷临山好似大梦方醒,好一会在跪坐在他身旁,神色无措。

    沈煜道:“我大错已铸,本不该再让你唤我师尊。如今我将这条性命偿你——你断不可再回魔都,也不要独自抗衡太清府。”

    殷临山失魂般看着他,也不知话语听进去多少。他知道殷临山自魔都而出,便是自己当年所留的一点灵识失去效用,使他全数想起自己过往。二十年前他推开魔都王殿那扇暗门,心生恻隐,带走王族的幼子,本来只是为作弥补,似乎只弥补了他自己的私念,到头来谁都无法偿谁的命。

    他渐渐感到冷,意识模糊中感到殷临山捉住他的手,却已无法再回应,沉沉闭上了眼。

    他不曾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醒来时正下雨,他在山崖下,见殷临山昏倒在一旁,眉头紧皱,好似在做什么噩梦。再一低头,看见诛邪剑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他将剑拿在手中,背起殷临山,将他带回观心居中。

    他回去便发起高热,或者说在崖底昏迷的那段时间就已经生病。沈煜用手背碰了一碰他额头,只觉得烫得过分,照顾他许多天。观心居中倒不缺药材,他煎药给殷临山服下,几乎是寸步不离照顾着,替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得了空坐到他床边看他。

    他没想到亡魂快他一步,先找上了殷临山。殷临山梦中还低声絮絮说着什么,沈煜低头去听,听见他说:我不回去,我如何能恨他,我真该恨他……

    沈煜听他这样说,知他已回过魔都,想起往事。他当年到魔都推开那一扇暗门,门后便是殷临山。魔族将王族的幼子藏在暗室中,不知不觉被他找见。他心生恻隐,见那小孩簌簌发抖躲在角落,仍然怒视他,咬牙切齿道:“你们手上这么多血……又与吃人的魔有什么区别?”

    他被问得心中生愧,叹了一口气,心中已作了决定,道:“我的确有愧。”

    殷临山见他手上鲜血淋漓,气极反笑,又道:“那又如何,你能用命偿我吗?”

    沈煜闭了闭眼,在他眉心处一点,将一道灵识贯入他脑中,将他记忆封住,带他出魔都,为此自愿领罚,前去封印魔都地界。

    殷临山几日后醒来,问他比试如何,沈煜一怔,知他已然忘却过去,就此相安无事大半月,想道:他就此忘记,或许是一件好事,我也该放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