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十九
谁没有艰难呢?多半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琳琅道,“而您总是知道我的。琳琅幸何如之。” “我本希望学生能纵横江海,这些年却看着你徒负屠龙之术,而在涸辙中与鲋鱼争斗,只怕你越陷越深,到时只能索你于枯鱼之肆了。”无道真人的声音略微有些萧索。 “我的命硬,绝不会落得做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您不必担心。”琳琅举杯劝酒,“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风吹得门扇微微一动,无道真人和琳琅转眼去看时,湿润的风在空落长廊里打了个转,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风中淡淡的金光一闪即逝,一丝金线倏然断裂,飘摇着没入了云中。金线末端连着一只蝴蝶,停在谢磬屈起的指节上,它扑闪着翅膀,忠实地将最后一个音节带给了谢磬。他站在云巅之上,盛夏正午的日光浩大炽烈,倾泻如瀑布。 魔宫·二十二 无道真人携开山兼关门弟子入山,一路走,一路忆往昔峥嵘岁月。 天墟山古木参天,芳草匝地,黛、青、翠碧,深浅层叠,浓郁得似乎可流动,可滴落,可扑湿行人的襟袖。泉是给满山绿色浸透的,飞溅水花琅玎珠子也似,一颗颗沁出森森凉意。 无道真人说:“你最初拜师时,我看着你,就暗暗叫了声好——如玉斯坚,如泉斯湛,合该是我天墟山的人。你呛我说:天墟山玉霞洞,和天尊金庭山金屋洞的命名是一个路子,听起来金玉满堂富贵非常,其实是缺什么想什么。后来你出山,我给你临别赠言,说末座惨绿少年,他日必为有名卿相。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虽不敏,想来也不至趋奉宫廷,折腰下人。” 琳琅特别谦抑:“年少气盛说下的傻话,弟子都恨不得忘了,师父倒总是记着。我这些年在魔尊的羽翼下无所作为,实在有辱师门的名头。师父才是,只将啸歌付山水,几曾青眼看侯王。” “别替我吹嘘;我向来对侯王卿相抱持相当的敬意。这些年你鸢飞戾天,我也真心为你欣慰。” “师父不嫌我俗虑未净、尘务经心么?”“坚能磨而不磷,湛能涅而不缁,你既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无道真人顺手从攀爬岩壁的藤蔓上摘了一个匏瓜,擘成两半,临泉俯身舀起一瓢水,递与琳琅,“凡人云,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又云,美不美,故乡水。天墟山虽非你的正经故乡,你富贵多年、夜行多年,倒也可尝尝师门的水,是否还如从前。” 琳琅接了水,深深看一眼瓢中聚散水纹,眉梢一跳:“师父,我就算多年不回天墟山,也还记得这眼泉的水不能喝。” 她的视线转投泉眼边一块镜面石碣,清透幽深的艾叶绿,无道真人手刻的“洗剑池”三字赫然在目,点如坠石,钩如屈金。泉水清凌,却深不见底,水面下有无形无质的锋锐气息升起,如同被淬炼到极致的剑藏在鞘里,剑气透过鞘渗出,势可裂甲。 “如何不能喝了?以你的修为,五千年前喝不得,今日还喝不得么?”无道真人拿另一半瓢舀了水,一仰头,饮得一滴不剩,末了翻转手腕,给琳琅展示瓢底。饮的明明是水,他眼波一动,竟平白有了些醺然的意思。” 琳琅默不作声,将水瓢凑到唇边。一口入喉,便如一团火滚入肺腑,而后整个胸臆燃烧起来。再饮一口,却又是一线泠然露水落下,镇住了燎原火势,霎时间肝胆皆冰雪。她猛然一倾身,淤血冲口而出,落在青草地上,分外显眼。 “可算逼你呕出这口血来了。是胸口挨了一下吧?看血色还算新鲜,应当不超过半月。”无道真人毫不意外,拍着琳琅的后背,“洗剑池天然有刀兵气,饮之可去腐生津,有病治病,没病保健最适合你这种喜欢有病装没病的病人。” “些许小伤,不算病。”琳琅直起腰来,擦擦嘴边血迹,赞道,“‘其如刀剑之可以杀人,如饮酒使人醉也。’——师父选得好水。”她深吸一口气,“魔域的水不及玉墟山的好,不过我和哥哥日前得了一物,希望师父掌眼,可否也能为他治病疗伤。” 她的手中躺着一颗墨色珠子,那种深沉的颜色波澜不惊,隐约如深海。 “善。”无道真人微微动容,“若没有这颗黄帝玄珠,你的元神早该溃散了。你这一次受的伤不轻,你哥哥闹出的事也不小。” “当日天劫降临,又八面受敌,已是自分必死。”琳琅向前一步,掬水泼在脸上。剑气扑面而来,割出细微的伤口,血立即渗出来,宛如细碎珊瑚,无端给她的脸色添了几分潋滟,有种诡艳的感觉。水珠和血从皮肤滑落的同时,伤口飞快地愈合,而随着伤口的愈合,她映在水里的脸仿佛死而复生,那些颓顽的、软弱的、虚伪的、软弱的面具片片粉碎。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说,“能脱出生天,也许是侥天之幸,也许是…他始终终究不曾下杀手。” 无道真人举目看看天色,道:“我记得黄帝玄珠能操纵水流,是吧?你正好去后山帮我浇浇花。我出山这两天,它们没人照顾,该是又不好了。记着文竹要多浇两勺水。浇完花,别到处跑,回来吃饭。” 时间静水流深,淹没无数事物。琳琅的影子拖得长长,如涉过千百年光阴的流水。无道真人望着弟子的背影消失在山回路转的尽头,手指在衣袖下屈起移动着,一脸百无聊赖。天墟山外设了结界,莫说凡人,连等闲修士亦不能进入。很多年前,偌大一座山,就只住了师徒两个,一任苔痕上阶,草色入帘青。 他掐算良久,慢慢叹了口气:“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既然你还活着,那么,为什么谢磬也还活着?” * 琳琅在天墟山待了半个月有余,终于辞别师尊后离开。途中经过东海的时候,正好迎面看到一个人掉下来,青衫在风中潇洒地飞扬一瞬,而后头上脚下直直栽进了海水,砸出硕大的一团水花。她赶过去捞起了落水者,在海面上一踏,便凌波而起,把人放在临海的悬崖上,自己席地而坐在一边。 海风嗖嗖地吹,这人伏在崖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翻身坐起:“上仙,我自投我的海,你为何要打断?” 琳琅道:“我可惜你的琴,所以不禁顺手捞了一把。对不起,你若执意寻死的话,请自便吧。” 投海的男人约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湿淋淋地滴着水,背了一张七弦琴,像是书生打扮。他诧道:“谁说我要寻死了?这沙门岛百丈崖下出产辟水珠,我是要去采这颗珠子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此去生死未知,我没于鱼腹不打紧,我的琴却大大可惜。咦,原来你也是个知音的素心人,托付给你好了。”说着果真卸下琴来,推给琳琅,殷殷道,“这张琴是我手斫的,材料不是桐梓,是我在峨嵋山大风雪中挑的好松树,所以就叫做‘松雪’。” 松雪为伏羲式,素髹厚体,螺钿为徽,云母为轸,形制质朴无华。琳琅接了琴,道:“承你慷慨相赠,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事情请问,不知你肯告诉我否?” 青年在岸边放开视野,选定了一块石头抱在怀里,站起了身,正是准备去投海的架势,闻言止步道:“请说。” 琳琅道:“辟水珠价逾千金,人佩之可以在河海中往来自如,但是只生在深渊之中,傍有骊龙守护,即使自幼惯于凫水的采珠人也未必能取得。我观足下恂恂如儒者,却不似采珠人,明知此行危险,而要为此出生入死,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 那人一派狼狈,却忽地扑哧笑出声来,说道:“我并非儒者,不过一商贾耳;烦难是遇到了一些,还是金钱解决不了的烦难,所以只能下水撞撞运气。” “像你这样一表人才,不走功名仕途的,倒是不多。”琳琅语气很随意。 青年从从容容道:“家严早年见背,遗下布帛生意需人打理,我便从此不拜文曲星,转拜赵公明了。我才学疏浅,性情疏懒,不敢在科举中蹉跎时间,也不敢奢望能居庙堂之高。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我是真心喜爱四处行走,货殖贸易,也想借此做些实事。 “原来足下是子贡、范蠡之门徒。桑麻之利,衣被天下,也算功德无量。”琳琅拍拍膝头的七弦琴,道,“日头正高,天色还早,你别忙着投海,且宽坐片刻,说说心中烦难,或许我能纾解一二呢。” 青年略一思索,便向她一揖为礼,依言坐下,讲道:“在下姓张名羽,潮州人氏,前月往苏州收丝。夜里在太湖边弹琴,有一女子来听,自言名为琼莲。” 琳琅点头会意道:“原来是文君相如故事重演。这位文君若何?” 张羽凝神一想,笑了一笑,眉目不由温柔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是屈原中的一句,原本说的是湘水女神降于洞庭湖的情形。张羽引这一句,言外之意便是指这位听琴女子亦是神仙中人。 “她与我约为婚姻,令我到登州沙门岛,去她父母家登门求娶,说是若见海上有红楼,便是她的闺阁,到时她自会现身引路。我随即寻访,一路至此,却四处寻不见海上的红楼,也不见她。” 海色在望,极目处,日光万里,孤鸟出没。琳琅道:“你与她素昧平生,连她是谁家女儿都不知道仅因一面之缘,便千里迢迢,从苏州追到登州,未免太率性了。” 张羽正色道:“春风一面,已非素昧。何况琼莲虽不曾道出身份,但我大致猜得到她是东海龙王第七女。” “你如何知道?” “信物为证。” 张羽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打开来,是月白底子中央绣着蟠龙纹,四角则绣缠枝莲花。张羽入海走了一趟,然而手帕分毫未湿。 “入水不湿,入火不焚,显然是海中独有的鲛绡,几乎只在传说中存在,珍如吉光片羽,即使行中最老练的伙计,见过鲛绡的次数也是寥寥。手帕,上以龙为徽记,大概也只有龙族了。我少时读,记得其中云震泽洞庭山南有洞穴通龙宫,东海龙王第七女居于此,掌龙王珠藏,有小龙千数卫护。梁武帝曾遣使者罗子春兄弟,赍于阗美玉函、宣州空青缶及烧燕五百枚至龙宫,龙女以大珠三、小珠七、杂珠一石报帝。而我正是在太湖洞庭山南遇到了她。她自报家门在登州沙门岛上,而沙门岛地方偏僻,四面环水,自本朝立国就是重犯的流放地,哪来的红楼?倒是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出现,形如宫室城堞,当地人称为海市,相传是东海龙宫投在海面上的幻影。”张羽侃侃而谈,末了却苦笑一下,“可惜我连幻影都没有看到。” 魔宫·二十三 琳琅微哂道:“文人笔孽,每泄仙家秘事。但是世人多视之为家言,你竟然当做信史,可算痴心人了。”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 “你不是投医,倒是投海。对了,你明明是来上门求婚的,为何要投海?” 张羽向海上望去,视线胶着而焦灼:“我无路可投,想起传说中佩辟水珠可叩开龙宫,为了不负信约,只能冒险投海,去寻那颗珠子。若天意怜我志诚,便教我探骊得珠。否则,我也只好拚得舍下残生,偿还这笔风流债,死后精魂再效精卫填海了。” “你读过,当知罗子春兄弟身负家传化龙之术,还须穿照鱼衣,携龙脑香、制龙石,才敢登龙女之堂。你两手空空,就敢闯她父母的门,果然胆大。”琳琅紧盯对方双眼,“但是,恐怕你今日要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我有一友与东海有些交情,她日前恰好同我说起知道七公主近日被父王囚禁,要囚禁到与她相恋的凡人死后才算完。” “我原以为龙王能兴云雨,阴阳莫测,必是有道,不料也如世间愚夫,只知向小儿女逞威风。”张羽的神情并无意外,甚至可以说冷静,然而眼藏怒意。 “龙王的确威风。青脸长角,恶性狠势,起波涛,摧山岳。他既然对女儿动了肝火,那么未必不会迁怒于你。你若惜命,就该从一开始就躲得这一族远远的,现在回转,也还来得及。” “情之所在,虽死何辞?”张羽的语气坚定。 “很好。有此一念,事情就不难解决。你方才说这是金钱解决不了的烦难,其实不然。”琳琅冲他笑了笑,“我今感君志诚,愿执柯斧。你有一文钱吗?只用一文钱就够了。” 张羽眼睛瞪圆了,竟显出几分天真的讶异神色:“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过刚才我的荷包掉到海里了,用这个可以么?”说着,从颈下扯出一条梅红丝线,那底下坠着一枚金铸的压胜钱。琳琅接在手里掂一掂,约有三钱重,黄澄澄正面浮雕了狮子绣球流云如意纹样,背面阴文刻了“事事如意”四个字。分量虽轻,做工倒极见心思。有些人家给孩童戴这种精巧如玩物的压胜钱,和长命锁是差不多的意思。 琳琅将手掌覆在金钱上面,须臾,仍递还给张羽,交代道:“你到海边支起一口锅,锅里放入这枚金钱,将海水舀在锅里煮。煮干一分,此海水去十丈;煮干二分,去二十丈;若煮干了锅,东海见底,正好改种桑田。” 张羽笑道:“能煎沧海聘文君,未惭黄金贮阿娇。上仙果然好神通。但是若要东海中生灵为此受煎熬,在下于心难忍。” 琳琅道:“你既然淹通书史,可记得故事里的神仙妖怪们曾怎样闹过东海?东海龙王素来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最擅相机行事。不必担心,只须架起锅,这老叟怎么还坐得住,必然请你为婿。汝当日抱布贸丝,他日勿贰其行,可也。” 她将松雪背到背后,站起来准备离去,张羽叫道:“多谢上仙指点迷津,不知如何称呼?” 琳琅抿唇一笑:“我从魔域中来。” 后事态如琳琅所料地发展。她很快收到泥金请柬,写明东海七公主不日出阁,请公主殿下赏面观礼。 婚礼场面盛大,宾客云集,正所谓:广成子长生诗句,东华仙看定婚书,引仙女仙童齐赴,献仙酒仙桃相助。新娘的母亲忙前忙后,新娘的父亲却一脸铁青,连装都装不出和悦的颜色。好在老龙的脸色本来就青,所以看起来也差不离。 “你不用理他。他就是个老顽固。”东海七公主对琳琅说。如张羽的描述,七公主确是很美;那样一身复杂的嫁衣,层层裙裾堆叠,金镶玉攒珠杂青金石的腰封看,上去都硌手,硬是被她穿出了仙袂飘飙的效果,轻盈又曼妙。张羽容仪都雅而风神谡谡,同新娘站在一起,不折不扣一双璧人。 “但愿假以时日,令尊能想开点。”琳琅递过贺礼——是一张断纹古琴。 张羽看清篆字铭文,惊喜道:“司马相如的绿绮?” “拿了你一张琴,总要还你一张。”琳琅道,“这是我用了很多年的旧琴,但也是当初我父王找来送我的,借花献佛,不成敬意。” “闻说汉时司马相如作客临邛,便是倚绿绮奏求凰,琴挑卓文君。”七公主含笑,“殿下有心。” 琳琅也笑:“贤伉俪也是因琴曲结缘,如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可谓天作之合了。”“公主殿下促成你们的婚事,还要为这搭上一份贺礼,”此时,一个男子进得殿内,向新人夫妇戏谑道,“你们可是赚大喽。” 七公主向来人一伸手:“你的贺礼呢?”男子却只袖手站着,道:“可怜,可怜!我家那封地说是西海,其实不过是青海湖,面积又小,气候又冷,不出珊瑚蚌珠,没有航船祭献。年后至今,西海上下一个利市也不曾发过哩,眼看龙宫要没米下锅,只好添颜来府上打秋风,蹭两杯薄酒吃,哪里还能拿出贺礼?” 他这番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有声有色,有节奏有韵律,观礼的众仙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要信,屈华上神是哭穷哭惯的,他那西海,藏民当作圣湖,沉了不知多少金珠宝贝,只管问他要。” 七公主莞尔道:“说得是。堂兄若是未带贺礼来,也不是不成,只要打个欠条押在这里,几分利息都写明,我来日再问西海讨债。”屈华做个无奈摊手的姿势,令从人捧上十二双通天犀角。通天犀甚为珍稀,他一出手就是十二对,又合了心有灵犀的意思,作为贺礼,价值与用意都算难得了。 琳琅视线余光瞥到一袭粉霞红绶藕丝裙,是芙宸仙子过来了。她的礼物是一瓮莲花,只开了一朵花,却直径足有一尺,一瓣一蕊皆洁白晶莹,如同最好的无瑕美玉,品名叫做“一尺玉”。七公主名琼莲,因此百花的礼物很合宜。 “看到这花,我倒想起一桩典故。说是人间有一帝王,某日皇宫池中开了一种世间罕有的千叶白莲,这帝王甚有雅兴,便邀贵戚一同宴赏。贵戚都叹羡不已,帝王却指着自己的宠妃,说:此花虽好,争如我解语花?”七公主不紧不慢说到这里,握住百花仙子的手,向众仙笑道,“嗳,争如我解语花? 众仙皆笑道:“殿下这可唐突佳人了!”屈华也说:“七妹妹,你又没规矩了。” 七公主笑道:“我今天太开心,一时情不自禁了,仙子莫介意。” “我送的这缸莲花有一样好处,却是我自己不如的。”芙宸道,“你看,它不是从水里长出的,是火里长出的。” “看哪。”张羽惊叹了一声。果然,瓮中红光盈盈,是货真价实的火,白莲正从那一杯火焰中腾起。张羽随即笑道,“可真是开眼了,若非结下好姻缘,争知火里可栽莲?” 魔宫·二十四 屈华说:“相传昆仑山外曾有炎火之山,山上鸟兽草木,都生于火中。但那座山熄灭已有几千年,山上的生物也早就绝迹人间,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炎火之山的后裔。” 芙宸颔首:“殿下是识货的行家。” 张羽怅然道:“说,昆仑之虚,在西北,为天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其外绝以弱水之深,又环以炎火之山。凡人之中,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我因经商去过一次西北,特意到昆仑山下游览,却只看到了雪山冰川。想来羿身死既久,弱水也干涸,炎火也熄灭,世间也只剩传说了。” “掉书袋!”七公主点了一下张羽,“幸好今天嫦娥仙子没来,不然你这书袋掉得可真要戳人家心窝上了。” “嫦娥清冷,不爱凑这些热闹,”芙宸说,“大家也就不必在意了,说到喜酒,今天是七公主大喜,我还带了些许自酿的薄酒助兴,七公主不要嫌弃。” 琳琅笑道:“我不嫌弃,先给我尝一点儿。” 芙宸对随行女童道:“折一朵烛夜来。 女童笑嘻嘻的,从臂挽的花篮里择出一朵含苞的花来,递与琳琅。那花其貌不扬,花瓣四出,花色深红,径约寸余。 琳琅持花晃了晃,花便开了,形状像是酒杯。她从中抿了一口:“好酒。” “这叫瑞露酒,喝起来甜后劲儿大。不过殿下一向千杯不倒,还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不要紧,贵精不贵多。”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两句唐诗忽然飘来,琳琅闻声抬头,面前站了一位陌生仙人,外貌自然青春俊美,却看不出实际年龄,想也是观礼的宾客。他彬彬有礼向芙宸道:“在下闻酒香而来,可否也得赐一杯?” 芙宸笑道:“原来是嘉泽侯,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必客气。酒也不是私房的,请。”说着示意侍女斟酒,对琳琅介绍道,“这位是嘉泽侯,飞升上仙前做过人间宰相的。” “这位是魔族公主殿下,仙子不必介绍了。”来者端了酒,又向琳琅道,殿下过我的杭州庙时,偏偏却不在杭州,事后才知道。当时未能相识,十分遗憾。后来听说公主玉成东海这一桩姻缘,实在令人快意、令人钦佩,原本的十分遗憾,又增十分。你我虽未见面,亦可以算作神交了。”原来他就是李长源。数日前,琳琅因为他曾在人间治水,故而拜谒过他的庙宇。 琳琅客气道:“张公子用情至深,自可感动天人,我不过因风吹火,何足挂齿。李侯过誉。” “是公主功成不居。张公子已是腰缠十万贯,还愿得一心人,这等圆满好事,若不得贵人襄助,怕是很难很难。”李长源微笑。 “未若君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琳琅奉承对方,与他碰了碰杯。忽然间,她越过李长源的肩膀,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人。其实她只看到了那人的上半张脸,闪过了一瞬,一瞬之内,便重新淹没在人群中。眉目韶秀,眼眸剔透,活脱脱与她曾在苏州龙王庙所见的弥生一个模子刻出来。 琳琅眉心一跳:“那是谁?” 李长源回头望去:“你说谁?” 琳琅定睛望去,然而只见殿上殿下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方才一瞥之下的那张脸。“看到了一个人,像是我见过的一个凡人少年,待要仔细看时,却又找不到了。长得倒挺好看的。”琳琅简要描述,“奇了,此地是东海水下,怎么会有凡人?” 李长源思索了一瞬,道:“如真如此,公主殿下可要当心了,未必不会有心思歹毒之辈。” 琳琅却笑道:“我一介魔族中人,又何惧怕歹毒不歹毒呢,罢了,不若与君再饮三杯。” 李长源举杯回敬:“幸何如之。” 待得酒阑,宾主的兴致却还远远未尽,一时没有散场的意思。琳琅寻了个空子告辞出去。她出东海时,太阳已经在西沉,余晖染透了半边天穹和万里层云,层叠的金红中,有大群的喜鹊向着天际飞了。 原来这一日正是七夕。 七月七日,金风玉露,织女牛郎越过银河一年一度相会的佳期。人间女郎瞻星列拜,祭祀织女乞巧,孩童则衣荷叶半臂,执新荷叶,在市井间结队行走,摇摇摆摆,与街边卖的魔合罗们相映成趣——那是七夕的节物,又被唤作“化生童子”,泥塑彩绘做成娃娃,憨态可掬,煞是可爱,惹得许多成年人也聊发童心,掏钱买下摩合罗模样的面具。华灯初上时分,灯笼铺的门口立了高架,挂了形形色色灯笼招徕顾客,其中一盏极大极亮的走马灯尤其吸引目光。那灯旋转着,灯罩上跃马挺枪的小将便仿佛当真奔腾了起来,头盔上的缨子也随之飞扬。 琳琅在苏州的街上漫步至此,不由也走近稍驻。看热闹的人多,她看了几眼,便向旁边让了一步,放身后的人观看。灯架对面恰有人也向同一方向移了一步,脸从灯后现出,进入她的视线。 琳琅目露讶异。这张脸上戴着面具,却不是今夕随处可见的摩合罗,而是一副颇为狰狞的鬼面,正是所谓柳毅面。 对面的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怔愣。他拉下了面具,“公主殿下。”四目相交,这个人轻声说。琳琅凝视着他。在光与影最为深刻的界限下,他的面容愈发明确,每一分每一毫,皆不似人间所有,若非他眉直而眼亮,气质清冽端正非常,这份美之于男子就未免太显绮丽了些。 琳琅旧伤被治愈,如今灵视敏锐如往昔,当即就将他认了出来。 “梦蛟。”琳琅说,“又见面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姓名?” “与您两度邂逅,在下都有眼不识泰山,只把公主当做常人对待,生怕因此无意中冒犯过您,所以这次打招呼也是打得颇觉忐忑。不过,我早觉您风姿气度如许,不像是凡俗中人。” “你真会说话,我倒不敢当了。”琳琅说,“世上仙子魔女不知凡几,你有什么理由确定是我?” “那夜雨中与您同行,有幸见到令兄,我便觉得他眼熟,后来想起,我幼时有幸见过一次魔族大殿下,由此知道了两位的身份。”年轻人深揖为礼,“在下姓关,名梦蛟。 琳琅点头:“梦蛟得珠,寓意很好,是前程远大的名字。你是难得的少年俊才,称得上这名字。” 关梦蛟道:“名字都是家父所赐,至群陆叁伍/思八零.久思零于我,却只是驽钝之才。您过誉了。” “是你过谦了,我阅人多矣,尚未有如公子者,真的。”琳琅道,“我们走吧,不然老杵在这里,要妨碍人家做生意了。” 梦蛟一伸手:“请。” 两人走在路上,琳琅问:“我以为你应该和那个在龙王庙演过傩的戏班在一处,如何今晚有时间出来闲逛?” “我寄宿在临川先生那里,但日常出入不与临川班一起。他们赶场登台演戏卖艺,都是自幼的童子功,远不是我能及得上的,除了那一次的应急,平日不会用我,怕要砸招牌的。最近班里又在为七月十五排演目连救母的杂剧,所以晚上就剩下了我一个闲人,我就索性出来闲逛。您看,这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逛着逛着就迷路了么。”梦蛟摊了下手。 “虽说迷了路,你看上去倒一点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慢慢问路,总能找回去的。何况这边街景着实有趣,行到好风好水的地方,沿途多看会儿景致,也算是不虚此行。” “有趣吗?”琳琅笑了,“也包括这个面具在内?” “是。我早就在唐传奇中读过,但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民间故事里柳毅传书的版本,看到这种面具。我在书院很少注意市井间的事情,也几乎没出过城,这次从家里跑出来,才见识了各种新鲜的玩意。虽然从杭州到苏州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但我已经好似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惊叹兹游奇绝,冠于平生了。您也许也有过这种感受,平日忙忙碌碌,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便觉得这种经历虽然没什么确实的意义,却尤其愉悦。” 琳琅道:“我的情况不太一样。对我来说,如果不找些无聊的事情做,怎么打发无涯的生命。” “您是魔族公主,平日要聆听治下臣民的祈愿,这些不够您忙碌的么?” “我也算名不副实,在位时有父兄,而我听到最多的祈愿无非升官发财死老婆之类。这就是吾土吾民的做派了。”琳琅又微微一笑,道,“临川班,最近是借住在葑门庙吧?你要回那里,得往东走。” 梦蛟四顾:“哪是东?一见笑了,我有时分不出方向。” 琳琅道:“不要紧,我还记得哪里是东,就带你走一段吧。” “多谢。”许梦蛟一边跟上琳琅的脚步,一边道,“说起来可笑,家父家母曾寓居苏州好几年,苏州算得上我的半个故乡,我听说至今城中仍有我家的几处产业,但我却丝毫不认识这里的街巷,还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琳琅道:“我自己心有迷障未消时,偶尔也会分不出方向。没关系的。” 他们从山塘街上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宽而平的大街,旁边就是七里山塘,桨声灯影,水里流着胭脂香,歌女乘船经过,悠悠地唱着曲儿。梦蛟是走过斜桥能惹来满船红袖招的那类人,他对她们的招呼还以礼貌的点头,红袖们便纷纷地笑了,笑声好像许多的燕子飞起。夜色里看不甚分明梦蛟的脸色有无变红,只见他把面具戴了回去。 此时河上正航过一艘花船,在山塘河上所有的船中,这艘船最华美,船上的少女们也最惹眼,一个个抱着琵琶,琵琶后半露出的面孔娇嫩,嘴唇饱满欲滴,神态纯真又魅惑。湿润的风送来她们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琳琅笑道:“没用,她们还在看你呢。” 梦蛟摸了摸自己的脸:“您别打趣我了。” 突然,花船上少女们身体前倾,手一按甲板,如离弦之箭般,从船上疾飞了出去,带起尖啸的风,扑向琳琅和梦蛟的方向。她们的长发旗帜般被向后吹起,露出尖尖的耳朵和洁白的脸庞。 琳琅冷笑一声,不慌不忙自虚空中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