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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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涵是宝鸡屯男子蔡克敏的独生子。 本来头上应有个哥哥,流产了,他身为应该被计划生育掉的第二胎,幸而生为嫡长子。 蔡涵后来总念叨这是他先天之优,心里得意这是自己把那个哥哥的命抢走了,是胜利。 脱离了地府获得新生的蔡涵,要走了母亲的命,蔡涵的爹在国企底层,按理说爷爷奶奶该照顾蔡涵,但他爷爷奶奶就在蔡涵爹13岁时离了婚,早就夫妻鸟儿各自飞。 蔡涵跟着姥姥姥爷长大,蔡涵的爹不尴不尬住在老婆娘家,本来也是要入赘一般的,当初彩礼也没有。 “蔡克敏就是来咱们家讨债的!” 姥姥姥爷喜欢蔡涵,因为他是这一支孙子辈最先出生的,蔡涵妈妈姓李,是家中嫡长女,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蔡涵就是个嫡长外孙。 之所以强调“嫡”, 那么必然是有庶生的,姥姥家还有个四妹,是姥爷和一个养鸡妇人当初生的。 不要脸的人总是多的,庶四姨就也住在家中,受尽姥姥白眼长大的,也没什么机灵骨头,嫁个屯子里的庄稼汉,就去南方打工了。 “这四个孩子,要数最争气的还是你妈妈。” 蔡涵刚开蒙时,似乎人生第一幅记忆的画面,就是他站在比脑袋还高的桌子底下,看着姥姥在逼仄的土墙厨房忙活,姥爷在桌前吃面条 ,看着自己。 姥姥骂着爸爸挣不了几个钱,姥爷道,“还是桐桐最争气。” 姥爷最骄傲的是为了生蔡涵而去世的大女儿李桐,“她可是村里学历最高的, 对吧?” 姥姥在厨房叹息:“她二弟就知道打架,给人打破脑袋赔了不知道多少钱,不是那个造孽的咱们家还有钱。 她三妹和四妹一对儿讨债鬼,和蔡克敏那个废铁一模一样!” 李桐是国企会计,还会画画,会写谱子,还会讲日语,家里的人要么是厨子、种地的 ,要么是面包车售票员、服装店卖货的,要么是大巴司机,哪有会计呢! 偏偏生孩子生死了。 “蔡克敏他家谁管他?孤魂野鬼一个,大婷子瞎了眼看上他!” 家里人都有小名,蔡涵的妈叫大婷子,蔡涵叫大宝。 “大宝,大宝!” 从小都那么叫他,谁见了他都喜欢,蔡涵懂事,不害臊,见了人会问好。 一大家子人住一起,蔡克敏约等于无爹无娘,厚着脸皮因为蔡涵的缘故住在李家。 蔡涵虽然还姓蔡 , 那是李家人给的颜面,蔡涵听惯了家里所有人对爸爸的冷嘲热讽,也瞧不起亲爹。 蔡克敏没辜负儿子的“重托”,也不怎么管蔡涵,不知道帮家里收苞米,在国企被上司百般折磨,回家就知道打游戏,一睡睡到大中午。 蔡涵长到6岁,和二舅的儿子、三姨的女儿天天打架,但他天生会PUA,从小就喜欢故意虐待也不怎么老实的表妹表弟。 对付天性怯懦的表弟有办法,比如本来玩的好好的,突然说“你做的不对,你自私,我不给你这个了”,让人粘糊依赖自己,再故意生气,表弟害怕的哭了,蔡涵再来摸着头安慰。 表妹的话直接故意在村里一大帮孩子玩的时候,暗地里唆使人欺负她,自己再出面,表妹除了贪吃,也没什么智商优越性。 “蔡涵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从小就喜欢看书,一整就盘着腿坐炕上,能看一下午!” 姥爷和姥姥对着邻里吹嘘, 他们渴求蔡涵身上有他们最心爱的女儿的影子,蔡涵还真的遗传他母亲,爱看书,爱画画 ,有天赋。 “老李,你这个外孙将来出息啊!”村里的老头儿们竖起大拇指。 偶然有一天姥爷带蔡涵去水库玩,路过一个老头儿,一眼指着蔡涵说“这孩子是福星。” 这个事,姥爷逮一个人讲至少一次,讲了一辈子。 蔡涵秉承全家光辉,虽然二舅和三姨总是尖酸点,但他不屑。 在7岁时,四姨回来了,姥姥姥爷一顿刻薄的讽刺 ,抨击的四姨和四姨夫几乎掩面逃走。 “还知道有这个家?前年开始过年都不回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姥姥也是实诚人,就是很厌烦小三和小三生的孩子。 姥爷惧内,也瞧不起大字不识一个的四姨。 蔡涵扒着门框偷看,发现四姨长的比三姨好看,但土多了,一件蓝花袄似乎上个世纪的,开口还是难听的南方口音。 蔡涵回头给表弟李鹏学那口音:“真嗲!” 李鹏比蔡涵壮还高,家里唯一姓李的孙辈,他爸-蔡涵二舅就是给养殖场打工的,平时农活也二舅干的最多,李鹏学蔡涵的语调:“对,真嗲!嗲死了!” “那个男的谁啊?”他们的表妹罗彤咂吧着牙缝里塞的馒头渣。 四姨和姥姥他们坐在炕上,一个5岁的小男孩像广告站牌一样站在四姨腿边,一手被四姨握着,一手放嘴边啃指甲。 蔡涵第一眼觉得他长的不好看,脸盘子大,牙不齐。 “真埋汰。”蔡涵挤眉弄眼做鬼脸。 四姨和四姨父很快走了,孩子没走。姥姥臭着一张脸:“纯纯的讨债鬼,他奶奶个腿的!” 姥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但这么多年了,也没办法,她叫你这么多年妈了,你不也没少她一口吃的。”在说四姨。 蔡涵偷听感受到他们的情绪,知道对四姨的儿子不用太好。因为姥姥讨厌四姨。 “对,你的错,我的错,大家的错,”姥姥冷笑 ,“大宝, 你在门口蹲着干嘛,进来,见见你表弟...不对,二表弟。” 蔡涵进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看着傻乎乎的二表弟。 “叫杨红洋,认识了吧?”姥姥戏谑地说,“行了,我得去做饭。诶,炕还没热呢,杨红洋啊,你跟姥姥一起去烧火好不好?” 姥爷在一旁默然地摆弄广播,不一会儿宝鸡市的晚间新闻台声音就出来了,每日这个点必卖药,“九十九一盒——心脑血管疾病....”主持人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很悠长。 杨红洋很感兴趣地四处看,拉着姥姥的手去烧火。 姥姥出了屋,穿上拖鞋,杨红洋穿着袜子的脚却踩地上。 “怎么不穿拖鞋?”蔡涵问。 姥姥低头一看,拍拍杨红洋的脑袋:“这傻孩,别紧张,这是你姥姥家。” 杨红洋开启了他展现在蔡涵面前第一次的傻笑,他一头短发在额头上乱着卷儿,毛糟糟的,衣服也发褶带皱,咧开嘴好像小丑似的很用力地笑,傻笑的时候笑声尖尖的,锐利的像女孩儿一样,刺耳又难听。 “我没紧张,姥,我没紧张!” 南方口音很重。 蔡涵皱眉,自己却去翻自己的孙悟空故事书看,姥姥去隔壁屋烧炉子,扯长嗓门喊:“蔡涵,给我爬上炕,一会儿摸摸够不够热!别烧过了!” 一到冬天就得烧炕,蔡涵知道。 但现在还是秋天 ,还不冷呢,又到了烧炕的时候了吗?反正蔡涵不管,他到现在也不认识大米小米的区别,不知道种庄稼的任何知识,没去过一次家里的地,更不知道家里物件都摆在哪里。 表弟李鹏和表妹罗彤都知道的很清楚,但蔡涵从来不管,就是天生没那个心去记。 杨红洋此时就坐在炉子前的板凳上,姥姥蹲在他面前,教他:“这个烧火棍拿这个头,来。” 杨红洋咧了满脸的笑,还绷着呢,好像对烧火棍天生很感兴趣一样,乐兮兮的:“姥姥,我拿起来了!”他已经学了姥姥说话的语调,不再有那么多南方气了。 “傻样。”姥姥宠溺地笑笑,拍他肩膀,“把煤放进炉子里,然后用这个把煤往里怼。试试。” 杨红洋就去拿炉子边一堆黑煤,家里的煤好多,杨红洋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煤。 “真乖。”细瘦身材的姥姥扶着腰感叹,“姥姥是老了 ,你能帮姥姥分担就分担点,知道吗? 你那三姨给人卖货,找个入赘的小学没毕业的废物司机,那破司机还不要她跑了,生个丫头叫罗彤,你见到要叫表姐。” 杨红洋傻笑:“这些煤好好看,姥姥。” 姥姥皱眉:“哦,罗彤!你过来!” 罗彤跑过来,头发都剪短了,跟个男孩儿似的:“你好,表弟!” “跟你姐说话啊 。”姥姥温柔的说。 “表姐...表姐好!”杨红洋突然想起还在卧室的大表哥蔡涵,没说话。 他想,蔡涵一看就最能耐最受宠,但他爸爸也是入赘吗? 在杨红洋乱想的时候,罗彤就帮他一起添煤,以此来获得姥姥的表扬。 姥姥却没有再夸罗彤了 ,她朝卧室方向喊:“大宝!炕热不热——!” 杨红洋和罗彤都仰着脸呆乎乎地看着墙壁,墙壁那头温暖的卧室炕上,就有蔡涵和家里地位最高的姥爷。 墙那边有个稚嫩的声音回答:“热了!” 尽管甜兮兮的还尖,但是男孩音。那是只有被爱着才会由心发出的撒娇的声音。 杨红洋的口音很快就扭转了,他接任姥姥开始每天自觉地烧火。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烧火,早上记得要烧,晚上也要,像他的任务似的。 除此之外的时间,就是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跟在蔡涵身后,蔡涵干什么,杨红洋都很好奇地看,但不总敢来找他说话。 他们兄妹三个上学,杨红洋五岁也要去幼儿园。 姥姥和姥爷打电话给四姨要钱,回来又一边缝袜子,一边念叨:“人家孩子都是孝敬父母的,咱们的孩子是讨债的,现在帮孩子养孙子,有没有一个自己带的?” 他们劳心于拖累他们人生的孙子和外孙们,更是时常抱怨没用的儿女。 姥姥一把年纪带四个孙辈的去上学,跟一只母鸡带四只小鸡一样,邻里都甚为奇景,明里暗里笑掉大牙。 姥姥摘菜时对蔡涵说:“罗彤那丫头片子...你三姨会来事,给她闺女也叫彤,指望学你母亲,但哪能一样呢,罗彤考试又考不及格,还是大孙子你给姥姥长脸。” 蔡涵很骄傲,他一直被称为孙子,好像已经姓李不姓蔡了。 “家里没一个省心的,回回过年我都不想过,要不是蔡涵学习好,我过年啥话都说不出来!” 姥爷喝完酒脖子发红,一抖一抖地大笑着拍蔡涵的肩膀。 住县城的舅姥爷也最喜欢蔡涵,过年的时候给蔡涵看他的手机,告诉他:“现在手机都能触屏写字了,你写字儿好看,给舅姥爷写一个。” 蔡涵乐呵呵地伸出手指,为那能触屏也能按键的手机惊奇不已。 他以后一定要进城,一定要像舅姥爷家这么有钱、长脸。 小时候和杨红洋在一起住着,也没什么记忆,蔡涵也没关注过,只是在他从7岁长到9岁,杨红洋也和他们朝夕相处住了两年,长到7岁时,姥爷做出个决定。 “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我要把蔡涵转学到市里的红星小学。” 姥爷和姥姥已经商量好,对大家宣布:“在屯子里的烂学校没什么好的,大婷子还活着的时候不也说她以后的孩子一定要读市里的学校。” 这是妈妈的意愿,姥爷撇下一个孙子和两个外孙,带着蔡涵去市里住了。 姥爷在县里还有一处平房的房产,去市里上学只不过要天天坐车来回。 “蔡克敏你单位也在市里 ,方便点 ,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爸.....”姥爷完全操办起来,草包女婿忙不迭点头。 姥姥自然跟着姥爷一起走,二舅和三姨对此大表不满,姥爷深深看了一眼李鹏:“我大孙子自然也得读市里的,罗彤和杨红洋也是,但是也得问过你们各自爸妈的意思,不是我们老人想说他们去哪就去哪的。” 姥姥和姥爷去县里陪蔡涵住了2年后,二舅家也搬来县里了。三姨带着表妹罗彤继续住屯里房子,杨红洋则是跟着二舅一家住。 蔡涵14岁中考,一举考进市一种。人生高光时刻,家里大宴宾客。 因为县城里房子还是太小,蔡涵还是和姥姥姥爷回了村里。 “从小就偏心,也是没白偏心,呵呵。”三姨尖酸地笑,蔡涵发现表妹也文静起来,没小时候那么淘气了。 他回到村里的房子,甚觉破和土,哪里都脏兮兮的,虽然县里的房子也有点受不了。 洗完手蔡涵不想用任何一条毛巾, 感觉别人的毛巾都有味道,只好是撕卫生纸擦手。 “大宝,快点,看看你表弟。”姥爷在客厅喊,蔡涵出门去就看见在县城初中的李鹏,已经那么高了,看见自己还是带着点乖巧:“表哥你学习真好,厉害厉害!” 家里一群人笑做一团,还有别的亲戚,什么姑姥爷舅姥爷,三姨姥六小舅,蔡涵乱七八糟地叫人,他戴着副眼镜,看着就书生气很浓,个子中等,一双眼睛深邃,像蝮蛇一样注视着每个人。 吃饭庆祝时,席间也其乐融融的,各种好话都有,二舅出去打电话,回来说:“杨红洋下课了,一会儿咱们都去我家。” “那还得折腾到县里,没必要。”姥爷沉着气,“杨红洋非得今天补课?这么好的日子,就他不来。” 姥姥说:“人家不来就不来,蔡涵他四姨不也还不回来,杨红洋长那么大了,十二岁也算大了,她还在外面打个屁的工! 自己儿子也不管!以为自己大老板呢!人家大老板也没有这么不管儿子的。 ” 全桌人些许尴尬,姥姥还在说:“这就是差距,他那妈就不是啥好丫头,从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好玩,不经事,我最清楚。” 蔡涵拿筷子夹土豆丝,想着明天还要去参加村里某人的婚宴,并不在乎他们说的话,胡乱听着。 二舅道:“我四妹的确做的不对,在外打工不回家可以,把儿子扔给咱们算什么事啊!” 二舅妈赔笑:“你别这么说。” 李鹏偷偷凑近蔡涵:“大哥,你要去市一中,住校不?” “问这干啥?”蔡涵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回去。 李鹏小声笑:“我前些日子听说市一中...有情侣在宿舍楼厕所做。我们学校传遍了。我想知道地点在男宿舍楼还是女宿舍楼,你帮我问问啊。” “你们不是初二吗,这么早熟啊。”蔡涵勾起一个坏笑,“这事再说吧。前天去网吧带你看的片,不错吧?” “好,好片!”李鹏开始色眯眯的窃笑,小眼睛挤到一起笑,蔡涵又笑他:“你眼睛又笑没了。” 二舅妈不太高兴自己儿子在蔡涵面前做小伏低的乖样,咳嗽一声:“李鹏,你好好吃饭!蔡涵,你别找他说话,要不李鹏不好好吃饭。” “拜托,舅妈,我弟都多大了,再说我俩讨论学习的事呢。” 蔡涵呛回去,他不喜欢二舅妈,从小二舅妈就嘴上瞧不起他爸爸,让他丢脸。 “好好教你弟学习 。”姥爷笑开了,一席人都跟着笑。 “老哥,要说别人家,还真没有你家热闹,你看这么多人 以前住一起多热闹!”姥爷的弟弟开口,“这一大帮子人,孙子还多,多子多福不像我家,过年都不热闹!” “哪有,就盼着他们长大出息呢。”姥姥笑着摆手,“不出息也行,在父母面前孝顺也好,可别像四闺女一样在外面....” 蔡涵吃饱了,筷子一扔离桌,也没听后面的话。 “吃好了?”姥爷在后面扬声问,蔡涵头也不回喊了一声:“吃好了。 ” 听到后面又是一堆笑声,渐渐远了,蔡涵走到院门口看家里养的黄狗,顺着狗的毛,蔡涵坐门槛前台阶上,偶尔和乡邻打招呼。 “这不老李家的,考上一中了?真厉害。” 厉害有什么用,不够厉害。 蔡涵看着远方,突然看见一个人朝这里走来。 一头乱糟糟的极短的头发,穿着很普通的衬衫和牛仔裤,身体瘦削,胳膊腿儿都细,第一眼就丑。 “哎,这不我老弟吗!” 蔡涵笑了笑,扬声道。 那男生十二岁,麻杆似的瘦,一路跑过来,两手拍着:“哥,你咋来了呢,哥,我听说你中考完了都。” “我咋不能来啊?”蔡涵看他要进屋,一手抬起来扯住他上衣衣摆,“来,陪大哥坐会儿。” “大表哥 ,你跟我说说你中考啥感觉呗,我以后也得中考。” 男生兴奋地坐在蔡涵旁边的台阶上。 “别叫大表哥,太土,要么大哥,要么表哥。”蔡涵苦笑:“我考了七百多分。” “好,表哥,你真....真牛!” 男生有些惭愧似的笑,是那种农村二愣子标配的老实笑容,憨态可掬带点傻乎乎的,竖着大拇指。 但他的五官真的一般偏下,脸盘子大,眼睛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五官不是不精致,是透露着土气,一看就知道,啊,农村人。 这就是杨红洋。 杨红洋刚从南方来东北的时候,家里人一直说他傻,他渐渐也呆兮兮的,总笑。跟个傻子一样。 “牛不牛的,也就那样。”蔡涵打量他,意外发现风的吹拂下,杨红洋脖子喉结的形状很好看。 杨红洋皮肤不白,但也不黑,就正常肤色,在蔡涵眼里,杨红洋的身形总显得很窈窕。 蔡涵不想他去看见大家吃饭其乐融融、却把杨红洋一个人落下的凄惨场面,就强拉着他东聊西聊。 杨红洋饿着肚子听他说,不管蔡涵说什么,杨红洋都觉得很好玩,因为蔡涵一看就不一样,他眼睛细长,脸瘦瘦的,眼神很犀利,演电视剧也一定是演村主任那种角色吧。 “你也要好好学习啊。 ”蔡涵估摸里面也快吃完了,站起来,“知道吗?” 杨红洋抬头仰着脸,望着蔡涵,一个劲摆手,笑的不齐的牙都露出来:“表哥,我学习不好,二舅说我初中毕业就行了!” 蔡涵不想看见他这么笑,又蹲回去:“你听我二舅的,还是听你爸妈的,你爸妈不让你上学?现在哪有不读书的。都二十一世纪了。” “可我爸妈也说我学习不好。”杨红洋低下头,有些害羞,耳朵发麻。 “你自己想读就读呗。” 蔡涵知道他七岁起就在二舅家寄人篱下地住,不容易,就劝他,“但不读书,你就被看不起。” “嗯,我也这么觉得!” 杨红洋立刻点头,感激地露出一半给可以信任的表哥一半给陌生的表哥的笑,有点生疏的羞涩,又有点傻乎乎的敞亮熟络。 “你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晚?补课去了?”蔡涵看了眼屋里,望着杨红洋的脸,装不知道地问。 杨红洋也太瘦了,饿出来的那种瘦。 “没有没有——二舅说让我补课,但我去了老师说没交学费不让去,我就回家了。”杨红洋手指在地上画圈,很专注地全心回答蔡涵,“我妈也说我补课浪费钱。” “那你根本没补课?” 蔡涵眯起眼。 杨红洋急忙摆手,好像总梦里苏醒道:“我们班级班主任补课了,真的。” 蔡涵忽然明白了,咧起一个坏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偷摸去打工了?” “我我我...我没有、” 杨红洋一看蔡涵的眼睛就害怕了,“我...”嗫嚅着也没说出啥来。 “攒多少钱了你?”蔡涵道,“你不跟李鹏那小子说,也不能跟我说?我不是你大表哥吗,我不会告诉别人。” 循循善诱。 “我我我....去帮着饭店洗碗。”杨红洋说话焦急着,“你别告诉二舅,二舅会生气的。 ” “你想吃零食他们不给你买?”蔡涵以前也年年去过二舅家,见惯了杨红洋在旁边杵着而二舅家其乐融融的场景。 就比如去年,二舅一家笑嘻嘻聊天,杨红洋尴尬地在院里喂鸡。 「杨红洋从小心肠好,懂事,会来事。」二舅妈总这么说。 因为杨红洋帮着他们洗碗、帮着拖地、帮着一切琐碎家务,吃饭从不添饭,买衣服从不索要,还受李鹏的无数调侃。 李鹏骨子里崇拜蔡涵“有出息” ,蔡涵骨子里瞧不起李鹏一家“土鳖”。 “没有,他们也给我买的!”杨红洋急红了脖子。 “那你也没管他们要过啊。你看着傻,其实也会看人,我说的对吧?” 蔡涵微笑,他自觉像城里来照顾留守儿童的知识分子,和二舅一家没素质没文化的一定要划清界限,自然怜悯杨红洋。 杨红洋支支吾吾的:“我想攒钱去南方,看爸妈....” “哦。”蔡涵忽然听见屋里姥爷叫自己,拽了一把杨红洋的袖子,“走,进屋吃饭去。” 杨红洋闻言一愣,“你们都吃...”吃上了三个字没说完,剩下的话被杨红洋咽回肚子里。 他还以为大家没吃饭,以为他们会等自己呢。 被蔡涵拽着胳膊走进去,杨红洋感觉眼眶涌起一点湿润,但进了屋,看着满屋热闹的亲戚,杨红洋还是继续傻笑着,一一问好。 “这傻孩子... !”大家都说。 笑声真的很像鸭子,蔡涵几乎要翻白眼,杨红洋那样子真是绝顶的村。 蔡涵觉得杨红洋大可不必笑的那么用力,傻的够可以的,但一家人都因为杨红洋似乎更加放松了。 杨红洋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么笑能让大家高兴,他憨习惯了,也讨好习惯了。 “姥姥,三姨,我一会儿去喂鸡,你们有没有啥垃圾我帮你们扔了!” 三姨笑道:“你吃着饭呢,别管这些事 ,再来点饭啊?” 杨红洋摇摇头、“不用了,我吃饱了。” “瘦成那样了,胃口就小鸡崽子那么点!”三姨笑着打趣。 李鹏打了个哈欠,跟蔡涵说:“杨红洋上次用我毛巾,脏死了。” “你也不咋干净。”蔡涵嫌弃,“身上有股味道。” “你嫌弃我,行,我告诉我爹!”李鹏转着眼神,看到蔡克敏去外面抽烟,又道,“你说你爸会护着你吗, 大哥?”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蔡涵皱眉。 “我没别的意思,我听我妈说,我姑父要娶新老婆了。你不知道吗?”李鹏有些得意地抬下巴。 “我看你这样怎么那么欠揍呢。”蔡涵笑。 “我欠揍?”李鹏也有些生气了,“你说话注意点。别以为你考得好就乱说话。” “我乱说话?”蔡涵一点就着,“你有资格说我?” “说,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你别太牛气,你不还是外孙、” 李鹏说完一梗,或许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蔡涵已经回了一句:“我外孙咋了,你孙子你也就混成那样,在县里一辈子。” “我?”李鹏真的不服,“那你也不姓李,你的妈都没了——哎呀!” 蔡涵一巴掌就扇李鹏脸上了。 吃饭着的杨红洋本来已经被亲戚们遗忘在角落,但听到亲戚们闹哄哄的, 杨红洋捧着碗在厨房门口茫然的一看,才知道,大表哥和二表哥打起来了。 - “照理说也是亲戚,怎么打成这样!”姥爷愤怒地暴骂 ,“李鹏你给我赔礼道歉!” “我凭啥赔礼道歉,他先打我的!”李鹏在二舅妈身边哭诉,一众亲戚看笑话,姥姥姥爷更觉得脸上无光。 “蔡涵,你也是不对,你怎么能打你老弟呢!” 姥姥咳嗽着说, “那也算是你亲老弟啊。” “我们鹏鹏向来不先动手的。”二舅妈一抹脸开始哭,“蔡涵也太撒野了..... 咋能打人呢,考个七百分要上天了!就看以后吧,看看能考啥样!” 二舅妈说过头了,二舅挥手就给了二舅妈一个耳光。 现场更是闹哄哄,各方都开始劝的劝,说的说,拉的拉。 ——乱七八糟的。 蔡涵心里烦躁,眼神乱飘忽,头一偏,看见杨红洋那傻子还端着碗杵在厨房门口。 你个外人,看什么看? 蔡涵像要呲牙咧嘴吐信子的蛇,瞪了杨红洋一眼。杨红洋立刻缩回厨房。 后续也不过是家长里短,不过蔡涵更加清楚一件事,就算是姥姥姥爷也不是完全只宠自己一个人。 随着他们年老,也更意识到二舅才是唯一的男丁,传姓氏的也只有李鹏这个大孙子。 不过少年多懈怠,即使心里发狠要考名牌大学,蔡涵也是懒的脾性。 他自己清楚,这个中考七百多分很水,市里很多人都考了这个分数。他在读初中的时候,也不是名列前茅,而就只是中游。 读高中开始,蔡涵买了手机,学的更加力不从心。 而杨红洋于他,就只是表弟,一个可怜兮兮的寄住在别人家的表弟,傻乎乎但什么都懂的农村人罢了。 时光飞逝到高考时节,蔡涵十七岁,故事的篇章由此真正开始。 高考,蔡涵考了四百多分。 他那在他读高一就过门了的继母,十分恼火。 不知道把蔡涵当亲儿子还是怎么样,继母大发雷霆,和蔡涵大吵一架。 只能读末流二本的蔡涵,灰头土脸地回村参加乡邻的升学宴。 虽然对方也就是个300多分的垃圾,但到底是不能跟村里人比。 蔡涵满腹牢骚,在酒席间,又看见了表弟杨红洋。 不管怎么看都是让人不想交往的蠢人,长的丑,头发还是那短又乱糟糟的样,表情总很夸张,笑起来眼尾有笑痕,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笑和说话时额头都急红了的用力。 但身体瘦而匀称,阳光下泛着白,亮晶晶的汗,色情地在脖子上滑动。 “你们家大儿真出息!” 二舅妈拐带了一眼蔡涵,跟别人说笑。 姥姥和姥爷也默然吃饭,木头一样没什么好脸色,在市里的舅姥爷前几天说过他单位一个同事孩子考了六百分,读的双一流学校。 “老李,你家这大外孙子考多少分啊?”有人举着酒杯满嘴猪肘子味地来了。 蔡涵闻着味皱眉,嫌弃对方不体面。 “四百多分。”姥爷强撑着,“数学考得好,一百四十多分呢,就是偏科,这孩子!” “四百分?”那人仰头似乎拼尽全力想了想,猛地点头,“啊,那也好!报的什么学校啊,蔡涵?”看向了蔡涵。 “财经学校。”蔡涵干涩地开口。 他想,老天干嘛这么虐待我,你不如杀了我。 “蔡涵,你爸没来,姥姥跟你说点话。”姥姥拉着蔡涵的手,小声道,“你高一时就开始不和我们一起住了,和你爸还有你后妈一起住,难免生疏,姥姥说这些你别嫌唠叨啊,你别和你爸生气了,你们毕竟是父子。” 曾经瞧不起父亲,安排一切的姥姥姥爷也终究要放手了。 蔡涵心里倍感一阵孤独,大大皱眉:“姥你干嘛这个语气!你说什么道理,我都听。” 姥姥看着满桌菜肴,因为是露天席面,风刮的桌上塑料桌布一阵阵起伏。 “你听就好,最好是听进去哈....” 剩下的已经不想听了,蔡涵找个机会躲出去,不再是中考结束当时那种常胜将军出去遛弯的闲躲,是打了滑铁卢败仗的败犬出门躲别人的目光。 别人那穷尽搜索的目光,每一道都是剜尽尊严的利刃,对蔡涵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永恒的尊严,从小一直在尊严里活着,现在一朝失去了。 “表哥?” 突然听到声音,在屯子偏僻的荒道,蔡涵看见了赶着大鹅回来的杨红洋。 据说他初中就毕业不读了,之后似乎在服装厂、电子厂和车间都轮换着打工。 蔡涵一抬起脸,那赶鹅的少年真的乐了:“我就知道是你,表哥!” 完全是东北口音了,这么多年的浸润....蔡涵很疑惑刚才杨红洋还吃酒席呢,怎么现在又被叫出来赶鹅。 那些人能不能稍微重视一下他这个可怜表弟啊? 恍惚间,蔡涵自暴自弃地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杨红洋几乎是蹦着跑来的,“表哥听说你高考考完了!” “哦。”蔡涵苦笑,无力极了,下一句是不是也要问自己考多少分呢? 没想到的是,杨红洋却说:“真厉害!” 蔡涵愣了。 “诶?” “表哥你以后就是大学生了,真牛。”杨红洋这个全宝鸡屯知名的二愣子,现在又对着蔡涵伸出大拇指。 对着我这个失败的...伤仲永一样的笨蛋、废物竖什么大拇指啊? 蔡涵却还是没用地从中得到了救赎。 “表弟,”蔡涵干涩地开口,“走,表哥带你去小卖店买点零食 。” “好好好,我先去把大鹅上窝。” 杨红洋用手挥赶着鹅群,走路几乎是舞动着跳起来,“我有个大学生表哥,真好!真好!” 他还回头对蔡涵笑,依然笑的很憨傻很用力。 蔡涵叹气。 从小卖铺出来,蔡涵拎着一袋零食,在大太阳底下,杨红洋吃着豆皮,小口小口的,从不吧唧嘴,他不是家教多好,是怕极了给别人添麻烦吧? “诶,傻子,你咋在这呢?”村人有一个路过,直接叫了声杨红洋。 杨红洋吃着豆皮呢,抬头看那人,嘴里还咬着零食,含糊不清的笑,还是那么卖力的笑容:“我表哥请我吃好吃的!” 那村人笑嘻嘻的:“真是个小傻子,吃吧。你表哥牛逼,文化人!” 也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讽刺还是客套,一旁的高自尊蔡涵只觉得眼晕。 但他偏头注视着双手捧着零食袋吃东西的杨红洋,突然福至心灵,一直想说的话,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出来。 “杨红洋。” 蔡涵喉结滚动,第一次认认真真叫他的名字。 “如果不开心的话,不用笑的。” ——其实在你第一次出现在姥姥家,在那个不算寒冷、只算微凉的秋夜,就想告诉你的。 杨红洋正吃着,被叫了名字就讨好地偏头立刻看蔡涵,但随即就听到这句话,笑容一下子就顿住了。 蔡涵和他也不是关系多好,小时候不熟,之后分分合合搬家,更是无缘亲近。 他只能靠憨笑和一腔真心剖开来接近蔡涵。 但却没想到....蔡涵一下子看破了他的心。 “表哥....”杨红洋还怔着,说话有点费劲,豆皮都忘了嚼。 蔡涵看着他的眼睛,发现杨红洋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很漂亮,带着点琥珀和灰色,眼白清澈,其实是很灵动的眼睛。 一直都是亲人夸蔡涵有主意、机灵,但蔡涵觉得杨红洋看样子其实也不差。 “你就算对他们笑,他们不还是笑话你吗?像他们那种眼高手低的人,只要你没达到他们期望,不管你什么态度,他们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的。” 蔡涵联想到自己,更是感伤。 杨红洋嘴唇嗫嚅了一下,眼前模糊,只觉得豆皮真的好辣。 蔡涵把零食袋扔地上,两只手放在杨红洋两边嘴角上,把他的嘴角按住。 原本杨红洋已经要开始继续傻笑了,但蔡涵俯视着因为长期饿肚子而营养不良、个子不高的他,强行不让他笑。 “别笑。” 蔡涵认真地盯着杨红洋,也有些意外,对方居然溢出眼泪了。 杨红洋低下头,身体一抖一抖的,蔡涵收回手,把他揽到怀里:“走,跟我回县里。” 蔡涵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就是想出一出火。 杨红洋是真的丑,但也是真的惨;土归土,但他的身体真的很滑、身材真的很好。 “表哥,谢谢你....” 杨红洋喃喃的。 这种童年从来没有小熊和赛车之类玩具的孩子,现在好像把蔡涵当成小熊了,抱着他的胳膊,也不再费尽心机讨好,不再猜测别人的想法,只是依赖谁就想靠近谁。 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爸妈都忙,自己跟着姥姥他们生活着,之后又被扔给二舅,一住数年。 “谢什么,来,再喝点。” 蔡涵故意把买的酒都给杨红洋灌下去,杨红洋本性还是憨的,也喜欢小,“那么用力的笑真的没意义,答应表哥不要再那样讨好别人。” 蔡涵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捡浪漫、掏心窝子的话一个劲地说,自己也被酒精搞的头晕犯迷糊。 两人已经纠缠着揽到一起,因为讨厌杨红洋的脸,蔡涵就看着他的脖子。 “我也不是天生...那么喜欢...嗝. ...”杨红洋打酒嗝 ,酒精往喉咙上返,“我怕,不想他们不要我。” 大家喜欢看活宝,那他就当活宝。用装傻卖乖的方式,换取庇护。 但杨红洋到底没什么文化,其实他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自己,甚至从小时候开始就戴着面具,强颜欢笑,装傻充愣,十数年,养成习惯,人就真的变傻了。 蔡涵把喝醉了的杨红洋拖到床边,还迷迷糊糊听到他说:“....烫。” “什么烫?” 蔡涵扒掉杨红洋的上衣,埋下头去,又心急地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杨红洋已经完全醉了,把手高高抬起,伸向上空,眼睛涣散地望着天花板,有些抽搐地咧开嘴角。 “烧火棍...好烫啊....” 声音很低,蔡涵听到了,也只觉得迷茫,这时候扯什么烧火棍?但还是一枕头盖住了杨红洋的脸。 蔡涵一半怕杨红洋记住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半是不想在做爱的时候看见杨红洋那张村里村气的脸。 杨红洋被枕头蒙头,手也无力地垂下去,陷入黑暗似乎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