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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向姨娘坦白

    秋燥不饶人,稍不注意就容易肺热上火。几日前,周姨娘服用了些炸物,又没休息好,这便咳起嗽来,咳了半个月都不见好。

    这会儿呢,周姨娘院门前,有两人站在树荫下,其中一人手提食盒,正等着院里的人出来。等树枝被风吹开些,才看清树下之人正是疏雨和岑闻。

    只见周姨娘的女使凝秀疾步走出来,她没有说请两人进去,只是如往常一般恭敬地接过疏雨手上的食盒。

    岑闻看着两人动作,有些失神地望着院内姨娘屋子的方向。疏雨捕捉到岑闻的神色,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安慰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对凝秀客气道:“那就麻烦凝秀姐姐把这盅雪梨汤送进去罢。”

    凝秀躬身接过食盒,看着两人的神色,她几次欲言又止。都要转身回院里去了,还是停了脚步回头,试探着问道:“还是不用跟姨娘说这是姑娘送来的么?”

    闻言,岑闻在一旁摇了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用,反正姨娘也能猜到是谁送的。”

    女使看着神色落寞的两人,心中不忍,于是安慰道:“其实姨娘前几日还提起两位姑娘来了,说不定……过不久姨娘就想通了。”

    听到这儿,岑闻似乎有一些诧异,她缓缓问道:“姨娘问甚么了?”

    凝秀微笑着回道:“昨日吃了蟹,可是姨娘一直兴致不高。等回到院子里才跟奴婢说,说姑娘们以前也爱吃蟹。”

    闻言,岑闻默默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周姨娘自然就是甚么都没再说了。可凝秀不忍心照实说,只是宽慰两人道:“姨娘心里是念着两位姑娘的,只是还需要些时日。”

    岑闻静默了半晌,才道了一句:“多谢凝秀姐姐。”

    之后,凝秀将食盒交给别的女使,将两人送出了门,才回到屋内。

    打了帘子走到内间,凝秀看到姨娘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而方才送进来的食盒还呈放在桌上未动。想到默默离开的两人,于是凝秀便主动提起道:“姨娘,厨房这雪梨汤炖得馋人,我给姨娘端出来,您用一些?”

    闻言,周姨娘转头看向那食盒,她眼中起了些复杂的情绪,可是看了几眼后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半晌,凝秀才听得一句:”放那儿罢。”

    见周姨娘的态度还是没有软化,凝秀也没甚么办法,只得应了一句,然后便去外间候着了。

    等凝秀出去后,周姨娘才叹出一口气来。她起身走到桌前,掀开了食盒的盖子,看见了上头呈着的雪梨汤。

    从前岑闻咳嗽的时候,她就总会给岑闻煮一碗雪梨汤喝。如今这碗雪梨汤摆到了她面前,她却不愿意见岑闻一眼。

    看着雪白的梨肉,周姨娘心中默默在想,如果那一日她不进吟秋榭里就好了。

    那一日,她带着厨房新做的酥酪,想着直接送去给疏雨和岑闻。到了院子里没见到人,姨娘便知道,两姊妹必定是在屋里躲阴凉呢,于是便轻声跟其他的丫鬟说无须通报,准备直接去屋里找两人。

    正巧这日,雁乔去了蹴鞠社,晚间才能回来。于是便没有知情人拦住周姨娘,任她笑着径直推开了格子门,然后僵直立在门前。

    周姨娘看到疏雨坐在妆台前,口脂都花了,尽数染在岑闻唇边。

    这样的场面,她只消看一眼,便马上清楚了状况。

    她也终于想明白了,怪不得疏雨嫁人时岑闻像失了魂一般,怪不得岑闻要进李家的门,怪不得……岑闻和疏雨会一起回到岑家。

    姨娘只觉得这一切荒唐得不行,原本以为两人只是关系超乎寻常姐妹,却不想实情是——她的两个女儿背着她,有了这乱伦背德的私情。

    周姨娘不能再看一眼,她当场便关上了门,夺路而去。后面是岑闻和疏雨的呼喊,可是那一瞬她闹钟混沌得很,只是脚步错乱地跑回了自己的院里。

    后来,岑闻和疏雨来见她,她听到了疏雨对她说:“姨娘,我知道我与闻儿之事有悖人伦。”

    “可是……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是啊,周姨娘心中清楚,这两人根本离不开彼此。可越是清楚,就越是觉得自己荒唐。

    周姨娘把眼神慢慢移到疏雨身上,神色黯然而复杂,她先是喊了疏雨一声,然后才接着说道:“你当日回岑家时,只有七岁。那么守规矩,那么惹人疼,我便想着……我定要把你视作亲生女儿,叫你在自己家里能安心、自在。”

    顿了顿,她又看向岑闻,轻声说着:“岑闻呢,你自小我便愿意随着你,随你自由,随你开心。”

    “我总想着,不愿意让那些迂腐教条束缚你们,让你们好歹在我身边时能随性些。”

    随即周姨娘自嘲地笑道:“可大抵是我做错了,竟让你们随性到这般地步。”

    岑闻听到这里,心中愈发慌乱,她抬头惶然地望向周姨娘,颤声喊了一句:“姨娘……”

    听了这声唤,周姨娘终于看向她,目光由黯然转为决然,她坦白地问道:“那现在,你们还想让我说甚么呢?是要我坦然接受么?”

    “你们是血亲姊妹,在我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我又如何能接受这事实。”

    周姨娘越是平静,岑闻心中越是惶恐。于是她凄声唤道:“姨娘,女儿……”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姨娘打断了,似乎是是累极了,无奈极了,周姨娘说道:“别说了,闻儿,别说了。”

    面上再无波澜,周姨娘她转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是想了许久,才想出来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她说:“你们走罢。“

    “此事我不会告诉你们父亲的。”

    这话有如凉水兜头泼下,叫两人从头凉到了脚底。疏雨面上骤然失色,岑闻更是眼中只剩下惊惶。她不怕姨娘训她骂她,她就怕姨娘像现在这样,将两人推得远远的。

    可岑闻毕竟已不是之前只会对姨娘撒娇讨饶的姑娘了,她于是站起身来,压抑着喉中哽咽对周姨娘说道:“女儿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也愿意担负所有的罪责,可是……女儿只求姨娘别让女儿见不到你。”

    周姨娘听了这句祈求,面上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更不忍心转过身去,于是只咬牙说道:“你们的事,在家里能瞒得住一辈子么?”

    她再惊再怒,终究是不忍拆散两人,可岑老爷呢?就算家业已由两人接手,可他能忍住不插手女儿的事么?

    疏雨在听到姨娘说“走罢”的时候眼角便都红了。她知道两人本就没资格要求周姨娘接纳她们的感情,周姨娘时不忍心拆散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了。

    于是她上前拉住了岑闻,抬头对周姨娘正色说道:“姨娘,我和闻儿会搬出岑家去。”

    “但求姨娘让我和闻儿能来见见您。”

    见周姨娘始终背过身去不愿看两人,疏雨哽咽了一声,松开了岑闻的手,自己跪了下去。

    “姨娘待我如亲子,疏雨心中感怀。这十几年来枕稳衾温,自在闲适,皆是因为姨娘用心相护。”

    疏雨压着鼻头酸意,接着说道:“疏雨有生母,可您在我心中也是我的母亲。”

    “疏雨自知对您不起,不敢再祈求姨娘的原谅。可我……与闻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我坚决不能放开闻儿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把自己的心声再剖白给周姨娘听,这是她第一次再别人面前谈论起她与岑闻的感情。

    “姨娘,疏雨胆小得很。是闻儿将我从麻木含糊的日子里拉出来,重新给了我一个安心处,我这一辈子也只愿与她偕老。”

    说完,她想起姨娘那句“可大抵是我做错了。”心中也泛起酸意来,于是她含泪又说道:“是我不知廉耻,诸多妄念,不是您纵我随我。”

    此话一出,疏雨便看见了姨娘的手颤巍巍地揪住了裙边。

    岑闻听着疏雨方才的剖白,早已忍不住流出泪来。于是她也跪下了,朝着姨娘拜了一拜,带着哭腔,郑重地说道:“女儿会走的,也会好好照顾自己,万望姨娘保重身体。”

    听到她们跪下来的声音,姨娘眼中酸涩得不行,只能紧闭起了眼睛。

    一拜完,两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朝门边走去。可是在快要出门的时候,疏雨看到了姨娘微微弯下的背脊。想起初见到周姨娘时,周姨娘笑着将她迎进门去的那副神采,疏雨低下头去,小声得不能再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娘……”

    她只是庶母,按规矩来说疏雨和岑闻都不能叫她娘,可这一声娘重重砸到了周姨娘心上。叫她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紧紧揪起,她甚至忍不住想回头说一句,算了,就当自己不忍心,就当自己心软。

    可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就像现在,周姨娘看着那碗雪梨,她知道那是两人为她蒸的。可是因为心中烦扰不得解,她终究还是没能吃下一口。

    过了一年,又是一个秋季。周姨娘的祖父自梦中突然逝世,走得很安详,享年已有八十,算是喜丧了。

    可是周姨娘是在周家祖父膝下养大的,祖父此前身子都很好,她之前去探望时,还乐呵呵地与她用了一餐饭。这会儿走得突然,周姨娘心中哀痛,再加上之前病没大好,直接晕倒在灵堂上,周姨娘的父母看见女儿晕倒,心疼不已,赶忙将人送去厢房里,又是喊大夫,又是喊人回岑家通报。

    所幸周姨娘只是昏过去一刻,后来岑闻和疏雨及时赶到,驾着马车将周姨娘送回了岑家。

    回家后,两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周姨娘几日,顾念着周姨娘的身体,再加上周家那边送灵的事情,才在岑家住了这几日。

    终于等到周家祖父下葬,一切事毕后,周姨娘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她没有开口留两人,于是两人也没有在岑家久留的理由。

    于是用完这顿饭后,疏雨只留岑闻在姨娘身边,自己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就算姨娘一直没对两人说过重话,可她也怕两人站在一起,姨娘心中会介意;于是干脆留下岑闻陪姨娘服药,自己转身回吟秋榭里了。

    她转身告退的时候,周姨娘眼中就已经有不忍了。她本就心软,她们母女三人算起来已有近两年不曾好好说过几句话了,就连前几日女儿给她侍疾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就像这会儿在她屋里一样,岑闻本来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可这会儿却只能听到勺子剐蹭在药碗边的清脆声。

    周姨娘默默望着岑闻,和疏雨一起执掌茶业已有两年,岑闻早已不如当日那般青涩,连在自己面前都不是那个会撒娇卖乖的姑娘了。

    她轻轻叹出了一口气来,就算再怎么变,可那专注的神色却还是和从前悄悄研茶的时候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周姨娘便再忍不住了,于是她出声打破了屋内安静的气氛。

    只听她轻声问岑闻:“已经九月了罢?”

    岑闻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不解周姨娘为何突然这样问,所以只是小心回道:“是了,已经是九月初了。”

    听着她话中的不解与小心,周姨娘抿了抿唇,最终抬起头来看着岑闻说道:“你和疏雨下周回家来罢。”

    说着,看着烛灯映在岑闻鼻尖的暖光,周姨娘轻轻抬手,像从前那样刮了刮岑闻的鼻头。然后,语气中有很久不习惯对别人展露的温柔,她对岑闻说道:“这会儿的蟹肉最是鲜嫩,回来罢,回来给你们蒸蟹吃。”

    岑闻像是反应不过来一样,手还端着药碗不敢动。半晌,她眼眶渐渐湿润了,可人却紧抿起嘴唇来,像是怕眼泪要掉下来一般。

    看她这样,又跟从前没甚么两样了。周姨娘好笑地问道:“要哭了?”

    说完,又补充道:“十九的人了,还爱哭。”

    岑闻低下头去,低声呜咽道:“几岁了,不一样都是娘的女儿么。”

    周姨娘本来再找着给她擦眼泪的帕子,听了这句,她的手顿了一下,可最终还是释怀地笑了。笑完,周姨娘仔细地用手帕擦过岑闻的脸,然后温声说道:“把你姐姐也叫进来罢。”

    “哪有娘一直不理女儿的道理呢。”

    “把你姐姐叫进来,我同她也好好说句话罢。”

    听到这儿,岑闻的眼泪都快要落进药碗里了,姨娘赶紧将药碗接过,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儿,也湿了眼眶。

    罢了,自己既然纵了她们,随了她们的性子,便干脆随她们到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