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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极东有国名大黎,帝位已历七番传袭,正是国力鼎盛、兵强马壮,今上之弟肃王驻守北疆,蛮夷戎狄莫敢轻犯。

    帝京,东宫。

    德茂轻叩了下内室房门:“殿下,老奴给您送瓠叶羹来了。”

    贵妃榻上的青年身着轻软的鸾鸟纹锦寝衣,脸上盖着本奏章,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懒懒启唇时的嗓音也教折子闷得瓮声瓮气:“大伴请进。”

    德茂搁了胭脂水釉碗,至榻前将冰盆拖得离青年远了些,苦口婆心道:“才将入四月便用冰盆,殿下又穿得这般单薄,回头着凉又要难受。”

    榻上正是年方弱冠的大黎太子谌西流,他并未取下奏章,只闲闲道:“大伴请坐,孤有话欲同大伴畅谈。”

    德茂:“……”

    帝后年近不惑才得了太子这一个宝贝疙瘩,百般溺爱却难得没教他长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文治武功皆令朝野上下心悦诚服,只是实在鬼精灵得很,德茂素来觉得自个儿再长八个脑子也不够同太子攀心眼,遂连忙苦哈哈讨饶道:“殿下……”

    奏章下的谌西流有些忍俊不禁,强自一本正经道:“大伴自父皇幼时便侍奉在侧,可曾领略过帝京外的风光?”

    德茂措辞谨慎:“曩昔陛下未入主东宫时,老奴有幸随陛下出王府办过几回差。”

    谌西流颔首:“孤省得了,大伴回罢。”

    德茂越思量越忐忑:“殿下,您总不能是想出帝京罢?”

    谌西流语气愈发高深莫测:“怎会,大伴多虑。”

    德茂“嘭”一声便跪下,假意哭天抹泪:“殿下,内禅与登基大典不日便要举行,您若是这时候跑出去,错过吉时事小,若有哪里磕碰,陛下娘娘可如何经受得住,届时老奴万死不足以赎罪啊殿下呜呜呜……”

    谌西流:“……”

    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德茂立马歇了假号,讷讷道:“殿下,陛下前些日子说召了肃王世子入京来给您解闷,这可是您的亲堂弟,总不好把人晾这,您自个儿跑了……”

    谌西流宽慰道:“大伴,孤素有分寸,盼您切勿与父皇母后言及今日之谈。”

    三日后,“素有分寸”的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唯留一张短笺上书“体察民情,吉辰必归”便再无其他。

    若说平素却没这样轻易便教一国储君私自出宫,只是皇帝忙于统筹携皇后前往润州颐养天年之事,加之若要传位太子,自有百般琐碎朝务亟待收尾,阖宫上下几乎通宵达旦地奔忙着,而太子又狡慧如狐,方有如今局面。

    德茂战战兢兢地请皇帝示下,却见今上扫了眼那短笺反倒失笑:“也罢,淅淅冠礼已毕,出去瞧瞧也并非坏事。”

    德茂听着皇帝唤太子小字也见怪不怪,只道:“可要遣人暗中保护殿下?”

    皇帝正要答复,却听小内侍通禀道肃王世子谌北徵已入了宫城,正往御书房来了。

    皇帝无奈扶额:“瞧朕,倒将他给忘了,便告知他舟车劳顿不必急于相见,先去长秋宫安顿,一应用度皆依亲王制便是。”

    德茂领命而去,可见了那肃王世子后却有几分意外。

    虽则早知他父亲肃王戎马半生,可未料这十六岁一身黟衣的少年世子竟亦有一身杀伐之气,如一柄刃尖滴血的匕首,冷峻而凶悍。

    正如他的名讳,北徵,北征。

    德茂勉强定了定神,领谌北徵行至布置好的长秋宫后便告辞而去。

    眼见德茂走远,谌北徵屏退了宫中碍眼的宫娥内侍,自怀中掏出一面葵瓣双鹦鹉衔绶纹镜,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镜面,却不见映出半分景物。

    一面漆黑如墨的诡镜。

    当夜,谌北徵再次入梦。

    十六年来,他一直反复梦见同一个人,梦中人身形瞧着与他年岁相仿,他在梦中眼见那人从小便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父母视之为心上至宝,与刚会跑便被生父丢到军营中的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谌北徵见过他幼时与侍女捉迷藏从假山上摔下来,见过他往餐食里加五匙椴树蜜,见过他长成之后轻裘缓带立于高台,见过他执笔绘丹青、抚琴动九州。

    然梦中场景始终模糊如蒙纱雾,可纵使从未看清他的面容,亦听不见任何声响,也并不妨碍谌北徵觉得他慧黠可爱、讨人喜欢,不知从几时起,谌世子开始日日期待梦见那个人,并开始愈发刻苦地修习武艺。

    他那般娇气嗜甜,谌北徵觉得,自己须生得高些、再高些,体力仍须再悍勇些,说不得某一日……自己可以保护他。

    可今日分明是初入宫城,一路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之景却隐隐与这长梦契合,直至途经东宫时,瞧见门口铜鹤喙部挂的那只太子亲扎的御龙灯时,谌北徵才终于确定。

    那只御龙灯他曾见过,在北疆大营的尘梦里。

    ……梦中人,竟是自己正正经经的堂兄,当今太子,谌西流。

    ——

    却说这厢谌西流分明确信自己径自向南而去,却不知何故周身愈来愈寒凉,官道逐渐狭窄,四面花木越发葱茏蓊郁。

    谌西流程中其实数度欲折返,可不知缘何无法转身,他心觉有异,只以为是误入旁人阵法,然暗自推演却断不出阵眼方位。

    太子殿下本对怪力乱神嗤之以鼻,直至最后一线天光收尽,枝头倦栖的山雀与马背上的美人两两相望,便见他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只小团子。

    谌西流:“……”

    山雀:“……!!!”

    小山雀震惊且凄厉地号叫着振翅远去。

    谌西流垂头端详片刻,确信目下自己的模样至多不超过三岁,原本的宽袍大袖几乎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是以寸步难行的小太子只得坐在马背上静止一宿,幸而翌日旭日东升之时身形便恢复了原状,可如此究非长久之计,谌西流从来言出必践,自不欲当真贻误大典时辰。

    恰在谌西流一筹莫展之时,谌北徵那面沉寂了十六载的诡镜,蓦然光芒大盛,谌北徵推门的手猛地一顿,整个人登时定在当场,失神地凝视着镜中人玉冠束发、手挽缰绳的背影。

    少顷,诡镜熄灭,重归于寂。

    谌北徵神色漠然地自衣袂中取出一柄薄刃,毫不迟疑地捅进心口,拔出时一滴心头血凝在刃尖,那诡镜又再度亮起,而下一瞬谌北徵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处。

    可太子殿下彼时实则头痛得很,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马匹前头的一群小黑兔、果然狨并小花鹿。

    其实此前在宫中时,谌西流便察觉自己仿佛分外招小动物,几只御猫晒完日头便蹭到他脚边窝着,每年上林苑秋狝时,猎物又在大宛马旁侧绕来绕去不肯跑,使得他那皇帝老爹每每以此事笑他。

    谌西流无计可施,只得纵身跃下并牵马向前,复行数十步,眼前便现出一座占地极广的深宅,只是门户大开,内里庭院屋舍一览无余。

    这样的地方竟也有人烟,难免教人心觉离奇,谌西流徐行入内,见庭院流水潺潺、落英缤纷,绝非荒宅,是以谌西流略加思忖,便再度返回院门前,决意在此稍候,俟此间主人来归,便探询离去之法。

    可直至暮色四合仍未见到人影,小太子艰难地从广袖里伸出两截短胳臂,神色自若地拿了衲锦褡裢里的几件外衫铺在树下,如小奶猫做窝似的叠了四五层,正待垫着凑合一夜,忽听身后足音渐近。

    谌西流警惕回身,便见一少说八尺二寸的魁梧男人直戳戳立在自己背后不远处,身后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拉着搁满了箱箧的板车。

    秦庚傻愣愣地盯着淹没在长袍里神情严肃的小团子,便见那这瞧着还没自己腿高的小娃娃冷声道:“敢问如何才能离开这片密林?”

    秦庚又怔了几瞬,方无措地蹲下以平视谌西流:“函锦林每半年才开一次,或许你……你须俟两月后方能离去。”

    谌西流闻言眉宇轻拢,心下掐算,时值孟夏,大典定于腊月初三,若无意外应是来得及,遂整个人钻进周身的衣物里,从襟内暗袋拿了两张面额不大不小的银票出来递给秦庚:“孤……不,我……”

    “可以!”

    谌西流:“?”

    他又道:“可我还没……”

    秦庚压根不问谌西流何以现身此处,又为何裹着成年男子的衣袍,只因小太子粉雕玉琢的,便纵是肃着脸也漂亮至极,秦庚第一眼便被可爱得迷昏了头。

    他干脆一手抱起小团子,一手牵了谌西流的马:“无妨,你便住在我家中,两月后我再送你回家。”

    谌西流猛地坐在了他肩上,想冷斥一声“放肆”,可小太子晓得形势比人强,便只强调道:“我可以自己走。”

    一大一小此时已入了垂花门,秦庚便把谌西流放在正房前,便见小太子冷酷地抬起左腿跨过门槛,又冷酷地将右腿挪进去,再冷酷地转身与秦庚隔着门槛对视。

    秦庚只觉他负手而立的肃穆姿态像只高傲的小仙鹤,想捏捏他雪团似的的脸,手抬起半寸又深觉羞赧地垂下。

    “你便住这一间,待会我换些新的陈设用具来。”

    先前白日里谌西流便察觉这院落房舍极多,绝非独居之所,可四面又一个仆妇小厮也无,遂问道:“你家中可还有旁人?”

    秦庚咧唇一笑:“我无父母亲族,唯有六个兄弟。”

    谌西流:“?”

    谌西流回身向房中走,秦庚便急忙喊:“我名唤秦庚,你呢?”

    “阿淅,‘初淅沥以萧飒’的‘淅’。”

    “我晓得了,淅淅!”

    “……”

    秦庚非但不收谌西流的银票,还给他备好了次日的餐食,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每逢入夜便会归来,故而除却秦庚忧心谌西流自己沐浴会淹死在浴桶里,坚持要帮他,教小太子斩钉截铁地拒绝之外,倒算是相安无事地经了一夜。

    天光大亮,谌西流推开门时,秦庚已然不见踪迹,昨日谌西流见过那箱箧内有原石一般的物什,想来秦氏兄弟便是进山掘矿,并每半年外出与人交易,方有了现如今的殷实家底。

    当夜,秦庚如约而返,可与他同归的……还有余下的六个与他身材相貌几乎一般无二的魁岸男子。

    ……分别唤作秦丁、秦戊、秦己、秦辛、秦壬、秦癸。

    七只大块头从前日子糙得很,若要开荤便进山畋猎,烤几只山鸡野兔,茹素则摘些野果也便罢了,可要照顾谌西流一个小奶娃娃便断不好如此应付。

    眼见得拿针线的拿针线,进庖厨的进庖厨,谌西流坐在窗台上晒月色,手里抱着秦辛给他逮来的小兔子,本对成果毫无期待,可这几个瞧着笨手笨脚的大男人所裁衣衫与所烹饭食竟出人意料地有模有样。

    同尚衣局与御膳房虽尚属霄壤之别,可也同料想中的惨状相去甚远。

    谌西流吃着甜香松软的千层白糕,心中暗忖,大抵天赋一道委实不可貌相。

    掌勺的秦戊在一旁忐忑地望着谌西流,急道:“小淅觉得味道如何?若不称意便重做。”

    谌西流颔首:“多谢款待,我身上有些银钱,充作食宿之酬应是足矣,几位……”

    旁侧秦癸连忙否道:“你一个小娃娃,我们要你的钱做甚。”

    秦壬与其余六人有些不同,心智不全,整个人呆呆傻傻的,只会小声道:“淅淅,可爱。”

    谌西流:“……”

    他心知便是说自己已然及冠,这几个也不会轻信,便只得按捺着,待白日寻个时机教他们眼见为实方才有效。

    ——

    日色澄澈,碧空如洗,鹊鸲翔集,美人高卧。

    绿窗纱外有身影迫近,云纹拔步床上的谌西流霎时间张开双目,冷喝道:“何人在外?”

    足音停滞少顷,谌西流也已起身行至轩榥前,窗扇一开,便见一少年郎君颇有些局促地站在外头,身形挺拔如松,唇色倒像是负伤失血后的浅淡,乍然与谌西流相觑,整个人便是一震,旋即一掀衣摆行了最为郑重的稽首四拜礼。

    “肃王世子谌北徵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谌西流闻言挑眉,直接从牖内翻身跃出,骇得谌北徵顾不得起身便膝行着要去接他,可这点高度太子殿下六岁便能任意来去了,鹞子般轻巧落地后,斟酌了下称谓:“……四弟请起。”

    谌北徵听闻这一声“四弟”便掌不住抬起头来,可谌西流面上的笑意却如一桶冰水将他兜头浇透。

    那笑意薄而漂浮,眉梢眼角风情绮丽如云蒸霞蔚,却又最易消散。

    这看似亲厚实则疏离的笑,是出于对他父亲肃王手中虎符与北疆五十万精锐的忌器,与他本人毫无牵涉。

    谌西流能唤他为“四弟”,他却没资格乘机唤对方“三哥”。

    谌西流其实更关心另一桩事:“此地颇多玄机,你是如何过来的?”

    谌北徵自然无法据实以告,便期期艾艾道:“臣弟本置身长秋宫,一觉醒来便在此处了。”

    谌西流眯了眯眼,难辨是否信了谌北徵的胡吣,继而便见谌北徵自衽中取出一四方剔红堆彩团花匣,内卧一顶巧夺天工的芙蓉碧玉冠。

    “见面礼,奉与皇兄,臣弟技艺拙劣,盼皇兄包涵。”

    谌西流将玉冠托在掌心,似笑非笑道:“你亲手雕的?”

    谌北徵讷讷点头,便听谌西流凉凉道:“不知何故骤然现身此处,却随身携着与孤的见面礼么?”

    谌北徵手忙脚乱地解释道:“臣弟……”

    话方出口,整个人便刹那间无影无踪了。

    谌西流指尖点在莲瓣上,仿若自言自语般道:“谌北徵……有些意思。”

    ——

    春夏之交,昼渐长夜渐短,秦戊今日特特早归,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恰好精进厨艺。

    可影壁之后、抄手游廊之内,却坐着个长衫曳地的美人,雪色衣摆迤逦若清溪浮浪,侧颜轮廓盈盈如菡萏照水。

    秦宅所藏书简丹青颇丰,然无琴棋可娱,谌西流便捡了一捧石子来自己同自己对弈。

    帝王修制衡之术,身为储君,虽则离了帝京,也无由懈怠此道。

    是故秦戊瞧见的便是美人膝上铺了张澄心堂熟宣,纸上画着纵横交错的格纹、摆着约莫十二三颗青灰石子,如削葱根般的玉色指尖又执着一颗。

    秦戊委实疑心粗糙锋锐的石砾会划破那剔透细薄的肌肤。

    谌西流早闻得步履生风之响,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落下手中最后一颗青石,弹指间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广袂如流云般一拂,熟宣与石子便悉数委地。

    谌西流起身,生疏地向秦戊行了个平辈揖手礼,秦戊瞳仁一缩,也学不来谌西流这样风雅的礼数,便干脆下意识鞠了一躬,支支吾吾道:“你是……?”

    “我是阿淅,庚辰年生人,并非阁下所见稚童,只是此地诡异难测,故而入夜身形则有变化。”

    秦戊不可置信地喃喃:“小淅……可……”

    兔起乌沉,谌西流眼见着秦戊下颌处刀削斧凿般的锋锐棱角位置越来越高,以及对面人瞠目之态,沉静地奶声奶气道:“我的确是阿淅。”

    秦戊心绪一时难以平复,苦闷地思索着该如何同其余六人言明此事。

    ——

    谌西流在熹微晨光中推开菱格雕凤尾竹的黑檀木门,便见并排七人门神似的杵在前头,偌大宅邸一时万籁阒寂。

    秦壬惶惑地搓了搓滚烫的耳根子:“淅淅,好看。”

    “……”

    ——

    再见谌北徵时,已是浴兰节当日。

    牗外箭袖皂袍的少年仍是上回那副血气亏损的虚乏模样,谌西流抱着双臂好整以暇道:“怎么,又是发了梦过来的?”

    谌北徵受了揶揄也不反唇,只红着脸将手伸入襟口拿了两条辟兵缯出来:“今日浴兰节,这丝线可以……”

    “那你来迟了。”

    谌西流笑着打断他,折了折袪裼露出两截皓腕,俨然已缠了白、红、黑、黄、青五色交织的辟兵缯。

    谌北徵抿了抿唇,试探道:“足踝也可以系的。”

    谌西流不料他还挺执着,便首肯道:“亦可。”

    谌北徵提身跃入,在谌西流身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撩开绣着冰裂重瓣梅的袍服下摆,凝望着那一对莹白细瘦的足踝。

    系丝线时指腹难免擦过谌西流足踝处的肌肤,沐过兰汤后的清雅香气近在咫尺,谌北徵心尖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他双手难以抑制地有些抖,甚至怀疑自己掌心是否已不体面地冒出了汗。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那个在他之前给谌西流系上辟兵缯的人……

    谌北徵无法继续深想下去。

    他解下腰间荷包,中有一枚角黍模样的小香囊,正考量如何措辞,却闻得谌西流倏然间咳得厉害。

    谌北徵慌忙起身轻拍谌西流脊背,谌西流边咳边哭笑不得道:“无妨……孤只是、咳咳咳……对气味敏感些。”

    谌北徵毫不迟疑地丢开了手中的香囊,牢牢记住了谌西流不可嗅艾叶与樟脑的香气。

    谌西流稍缓了缓,弯唇道:“四弟有心了。”

    谌北徵抬眸对上谌西流的眼神,搁在他蝴蝶骨上的手掌陡然收紧成拳。

    又是这样温柔虚浮于表、淡漠深藏于里的笑意。

    再得体不过的笑意,一位兄长面对素昧平生的堂弟、一位君王面对位极人臣的藩王唯一的子嗣……自然该是这样的笑意。

    谌北徵鬼使神差般稍稍凑近了些,不顾谌西流的诧异,极力想从他眸中看到哪怕半分真心。

    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于谌西流而言,自己是需要打起精神、戴上假面来着意敷衍的陌生人。

    谌北徵默了默,下一句话尚未出口,怀中诡镜暗芒乍现,睁眼便又返回了长秋宫。

    他掏出诡镜,镜中难得还有谌西流所处情景,只见谌西流取下踝上辟兵缯,拿过秦丁遗落在桌上的银针刺进结节处,又俯身刺进地上的小角黍香囊中,端详着无甚异样的针尖。

    谌西流始终呼吸平稳,没有半声咳嗽。

    而后,他端过一把空置的广口犀首提梁壶,将两样物什丢了进去,打了火石焚了个干净。

    谌西流掸掸衣袂向净室而去的那一刻,诡镜熄灭。

    谌北徵攥紧诡镜,纹路深深硌进掌心,心口取血的痛意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榻上散乱着编织得不够尽善尽美的辟兵缯,斑斓五色渐迷人眼,却无不是莫大的讽刺。

    谌西流他分明……才沐过兰汤啊。

    ——

    烟霏云敛,穹高日晶,栗冽砭人,山川寂寥。深秋至,草色变,木叶脱。

    谌西流在前头雨鬣霜蹄,右肩上还蹲着只非要赖着他的小兔子,身后七人如影随形。

    俟入了帝京地界儿,谌西流解下蹀躞带上佩的一枚红萤晶雕麒麟递给秦庚:“日后若有难处,拿此物去京兆尹,应有破局之法,若不成……便入大黎宫城寻我。”

    稍顿后又道:“不必再相送了。”

    秦壬焦炙道:“淅淅,危险。”

    秦庚接过那晶石,默然地注视着谌西流,仿若被主人丢弃荒野的家犬,良久方道:“若无难处……便不得去寻你吗?”

    谌西流失笑:“那便不要都来,否则委实太过扎眼。”

    ——

    见过父母后,谌西流擎着盏青花藻荇灯往东宫去,却猛地教人遮住了双目。

    谌西流脸容生得小巧,那双大掌这般横着便将整张脸笼了大半,他也无甚惊慌之态,睫羽在身后人掌心翕动着,搔刮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他轻唤了声:“怀玠。”

    岑怀玠放下手,一面接过宫灯,一面扣过谌西流五指,边走边悻悻道:“许久不见人影,阿淅是否寻了新欢,把我抛诸脑后了?”

    谌西流随口道:“你不就是孤的新欢?”

    岑怀玠瞟了下他肩上碍眼的小兔子,提议道:“等殿下的这段时日,臣斫制了一把瑶琴,明日抱来与阿淅瞧瞧。”

    他这样乱用称谓,谌西流也不以为忤,闲话间一双人影已行至东宫殿前,岑怀玠指腹在谌西流手背与腕骨上恋恋不舍地绕着圈,锐利的喉结无甚章法地滑动着,无声暗示。

    谌西流并未甩开他。

    “今夜有些倦,只许一次。”

    “……三次。”

    “一次。”

    “两次!”

    “不做了。”

    “别……那就、就一次。”

    半幅红绡帐,一夜寒蛩声。

    ——

    御花园。

    谌北徵坐在秋千架前,铺了张云母笺,回忆着梦中谌西流孩提时荡秋千的情状,一笔一笔细细描着。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谌北徵回身却见一小宫娥藏身茶条槭后头,头面装点得异常鲜亮,鬼鬼祟祟地探着脑袋往外看,见园中人转过来是谌北徵,面上现出显而易见的败兴之色,怏怏地边拔头上的小素簪边甩着绢帕往回走。

    谌北徵:“……”

    不多时又有另一小宫娥偷眼过来瞧。

    ……

    循环往复之下,一个时辰内已有十数位或娇俏或活泼或优雅的宫娥、女官甚至内侍完成了从捧心窥伺到大失所望的转变。

    谌北徵耳力敏锐,听得见小宫娥对等在外头的同伴低声抱怨:“还以为太子殿下来御花园了呢,却不是。”

    “这个时辰,御花园里的年轻男子还能有谁?”

    “肃王世子殿下呗。”

    “原是他?只我瞧着世子殿下容貌气度倒也尚可。”

    “那是你没瞧见过太子殿下,那才……”

    交谈声逐渐隐没,谌北徵虽有所猜测,可听他们都是来寻谌西流的,难免酸楚地暗自揣度。

    谌西流常来御花园吗……可拾过谁的香帕,同谁说过话,对谁笑过吗?

    是和颜悦色,还是冷若冰霜?

    “世子殿下……”

    一道怯生生的嗓音打断了谌北徵的思绪,出声的小宫娥神情中显然有些发憷,却还是壮着胆双手捧了张胭脂色的薛涛笺出来,诚恳道:“不知世子殿下可否、可否代奴婢将此笺转呈太子殿下……”

    谌北徵本就生得与和善差了十万八千里,此刻眼神更是如淬数九寒天的坚冰:“不能。”

    “……”

    薛涛笺惨遭收缴,小宫娥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跑开了。

    谌北徵画得差不多了,正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起身却见谌西流从另一方向来,身畔还有位抱着瑶琴的高颀男人。

    他连忙卷起手中画像,三两下塞进垂胡袖中。

    彼时二人也望见了这厢的谌北徵,谌西流受了谌北徵见礼后便指着抱琴的男人道:“礼部尚书,岑怀玠。”

    岑怀玠听谌北徵口称“皇兄”便已知他身份,遂躬身作揖:“见过世子殿下。”

    谌北徵也不叫起,倒似浑然察觉不到还有岑怀玠在场,只默默望着谌西流。

    谌西流没心思睬他,拍了拍岑怀玠:“孤瞧瞧这琴。”

    二人拨弦泛音、有说有笑,谌西流到底还记得关照一句:“四弟忙自个儿的便是,切勿因孤而拘束。”

    谌北徵低声道了句“臣弟告退”便失魂落魄地离去了,岑怀玠瞥了眼他,状似无意道:“臣观世子殿下桀骜不驯,倒很听阿淅的话。”

    谌西流手底七弦琴泠泠如兰泣碎玉,闻言莫名其妙道:“他是皇叔嫡子,孤正儿八经的堂弟,这你也要吃味?”

    岑怀玠也不继续借题发挥,只凭着衣袖遮掩轻轻揉按谌西流手腕,关切道:“还痛不痛?”

    “……滚。”

    ——

    腊月初三,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宣室殿檐下由教坊司设中和韶乐,门外设丹陛大乐。

    皇帝与太子同乘一辇,于侍从簇拥中前往王公百官与外藩使臣分列相候的宣室殿,

    中和韶乐作奏元平章,皇帝升座,乐止。

    太子谌西流率臣工侍立,头戴十二旒冕冠,玄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纁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外罩乌色羔皮大裘,裘外加裼衣,长身玉立,清贵无匹。

    阶下朝鞭三鸣,丹陛大乐作奏庆平章,乐止宣表后,八音复起,礼部尚书岑怀玠为前导官,手扶太子缓而稳地步上金阙玉阶,自皇帝手中跪受四寸五龙传国玉玺。

    朝鞭再度三鸣,中和韶乐作奏和平章,以送太上皇帝还宫。

    内禅大典已终,登基大典方始,新帝升座,王公立丹陛上,文武百官及陪臣立丹墀下,齐行三拜九叩礼,钟鼓齐鸣,山呼万岁。

    冕旒遮住了谌西流的面容,只得隐隐窥见曦光流转的如玉下颌,如神只存留于世的一痕卓然缩影。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

    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谌西流是大黎的新君,亦是帝京以至整个大黎境内无数少年男女思慕的“西郎”,多少人缘悭一面却已交付春心,多少诗赋词曲颂西郎惊才绝艳如琢如磨。

    谌北徵仰望座上君王,虔诚如僧侣临于神龛。

    他心知自己不过比寻常人多些厮近他的机会罢了,可谌西流顾忌肃王一脉,却不会顾忌寻常人。

    一时竟也辨不清幸或不幸。

    ——

    大典后的宫宴自是一番飞觥献斝,大抵今夜的留都春格外清冽可口,谌西流罕见地饮至醺醺然,灯影摇曳下,唇色如月罩红纱,一派风流宛转。

    太上皇与太后的銮驾行将启程,不由搂着谌西流泣不成声,谌西流啼笑皆非,悠悠道:“不然您二老晚几年再往润州去罢?”

    二老当即收了哭声,毫不留恋地整整衣冠向车马处走。

    谌西流淡笑着目送双亲远去,醉意愈重,便嘱德茂不必跟随,自往御花园中踱步。

    然暮冬朔风正劲,谌西流手中万字曲水桃纹提灯内,烛火被吹得左摇右晃,偏生谌西流夜里目力尤为不佳,一不留神竟撞到一人身上,又被稳稳搀住手肘。

    脚边一直黏着谌西流的御猫拿毛茸茸的耳尖蹭蹭饲主的足踝,温顺地“喵”了一声。

    谌西流只觉这人身形有些熟悉,可他脑中酒意昏沉捋不出头绪,便喊了个自认最有可能的。

    “……怀玠?”

    对面人仿似僵了僵,闷闷地“嗯”了一声。

    谌西流有些站不稳,便干脆欹倚着“岑怀玠”,谎话信手拈来:“你也不用呷醋,朕登基第一夜,这不就翻了你的牌子?足见朕之爱重。”

    “岑怀玠”抬手摸了摸他束起的墨发,温声道:“陛下喜欢……臣吗?”

    谌西流迷糊得听不清楚,便搪塞地随口“嗯”了声。

    “陛下累了,臣服侍您就寝。”

    ——

    不知是否是饮酒之故,此夜谌西流的腰肢格外软韧,笑容也格外多。

    上一刻被撞得眼泪汪汪,下一瞬便笑得勾魂摄魄,眼波揉碎了长堤春水,悠悠荡在粼粼波心。

    身上人脊背紧绷如满弦之弓,次次抽送都顶进最湿泞处,谌西流修颈微扬,嗓音混着哭腔:“呜……慢些……阿玠、慢……啊嗯……岑怀玠!”

    谌西流每唤一声,反如抱薪救火,招致更肆意的捣弄与含吮。

    珠泪尽沾朱绢,轻汗微透碧纨。

    谌西流攀在那人身上,腰间环着铁铸似的双臂,被抱着在卧房中来回走动。

    软嫩无暇的双臀被顶得如雪浪轻泛,足尖受不住地无助蜷着,清液浊液有的打在“岑怀玠”腰腹,有的径直坠落,渗入脚下铺的金线地宝相花回纹边地毯中。

    新帝的啜泣声颤得几乎语不成句。

    “哈嗯……不了,不要……怀、呜……”

    唇瓣相贴,湿红的舌尖被强硬不容抗拒地纠缠着,依稀仿若有滚热咸苦的水液混在唇齿之间。

    可谌西流被吻得透不过气,唯有微红的鼻尖还能泄出一两声娇糯的轻哼——酩酊与情潮夹击之下,意识早已迷蒙恍惚,也不晓得会否是错觉。

    ——

    寅卯时辰之交,谌西流自一夜恣肆中艰难转醒。

    枕边人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分明整宿未眠,却毫不显疲态。

    只是紧抿着唇,如同堂下罪证确凿、只待一声惊堂木的囚犯。

    谌西流宿醉未除,此番反应所耗时间分外长,然他初醒时显得极为乖巧招人,两片柔软的薄唇被男人时而温柔时而凶狠地厮磨了一夜,现下仍有些微红肿,惹得对面人几乎再度情难自禁地吻下去。

    谌西流眸中本便难得几分的温情也渐渐冷却,撑着手掌坐起身来,启唇一字一顿道:“四、弟?”

    谌北徵也随之坐起:“皇兄……”

    谌西流抬手一止,直接道:“滚下去。”

    因着当下房中场景断不能教人瞧见,是以谌西流未唤人入内,自个儿盥洗更衣,谌北徵想帮他,却被一记冷锐的眼风定住,再不敢轻举妄动。

    早朝不可耽搁,谌西流头也未回,只抛下一句“回你的长秋宫去”便匆匆踏出了门。

    ——

    朝会晏罢,谌西流摆驾长秋宫,于宫门前屏退左右后径自入内,诧然发觉长秋宫侍奉之人悉处外围,里头却连个檐下待命的也无。

    到得内室门前,谌西流无甚情绪地唤道:“谌北徵。”

    门内一阵乒乓倾侧之声,谌北徵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开门,谌西流却只道:“不必,朕现在还不想见你。”

    谌北徵右手正扣在门扉上,闻言有些不知所措地僵木着。

    谌西流言简意赅:“朕会尽快送你回北疆,届时传信皇叔,只说少帅离军多日不妥,不教你父亲起疑。”

    谌北徵立时失了分寸,跪下慌乱请求道:“臣弟再也不敢了,求皇兄……皇兄别送臣弟走。”

    可门外的谌西流一声不吭,隔着厚重玉扃,谌北徵瞧不见他半分神情,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在,急得面上愈发失了血色,只知语无伦次地央浼:“皇兄,臣弟知错,再没有下回了……求三哥、三哥别不要我……”

    本以为谌西流已然离去,可忽听一句踟蹰的:“……你哭了?”

    谌北徵粗暴地揩了两下脸,心虚地弥补道:“臣弟没有……”

    谌西流静默一瞬,冷声道:“开门。”

    谌北徵垂首仓促地拉开了门,谌西流也不看他脸,下巴扬了扬:“跪到案边去。”

    谌北徵大抵是想依言照做,可人却先跑到拔步床边,从枕下摸出一根长约半臂的牛皮短鞭,老老实实递到谌西流跟前。

    谌西流不解其意,以目相询。

    谌北徵滞了滞,闷闷道:“数日前,臣弟在长街上同岑怀玠碰过面,见到他手腕上有鞭痕……但仅是、仅是臆测。”

    谌西流长舒一口气:“谌北徵,你就这么贱?”

    “三哥别丢下我,我还能更贱。”

    谌西流冷然一哂:“如你所愿。”

    ——

    鞭尾缀着流光溢彩的雀羽,在裸裎的肌肤上不轻不重地掠过,途经胸膛当中微凸的赤珠时,双膝跪地的少年齿关溢出难耐的低喘。

    “四弟这般爱做岑怀玠,那朕便称你为……怀玠。”

    谌北徵猝然抬头,胸口却猛地挨了一击,不待他有所反应,鞭尖已如暴风骤雨般接连不断地抽下来。

    谌西流力量不足,却极擅使巧劲,右腕翻转下压的动作万分得心应手。

    十下过后,两颗红果被抽得肿胀,肉眼可见地膨大了一圈,腿心的畜生玩意儿也昂扬挺立,间或邀约般地跳一下。

    谌西流又拿鞭尾的雀羽挑弄那鼓胀的孽根,轻声问:“怀玠,你心口的新伤是哪儿来的?”

    谌北徵不肯答,谌西流也不逼问,似逗引叭儿狗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刮那棱头,望着那处色泽愈来愈深,听着耳畔谌北徵粗重的吐息沉沉萦绕,反而神色愈发从容起来。

    “三哥……别叫我怀玠,好不好?”

    最终仍是谌北徵败下阵来,羞窘地恳求道。

    谌西流不应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往他胯间甩着短鞭,看似随意,可力道不上不下,教谌北徵吃痛却又不致难以忍受,余力更如同抚触,倒似被小狸奴的肉垫挠过。

    谌北徵喘息愈急,额角绽出青筋,渴念如蛛网般缠裹得他几近窒息,只知颠三倒四地不停喊“三哥”“皇兄”。

    最后一刹,软鞭细小的尖端堵住了出口的小孔,谌北徵整个人几乎痉挛,舔舐着谌西流指尖不住地哀求:“三、哥哥……求你、别……会坏的……”

    谌西流见他着实支撑不住,终是大发慈悲撤了禁锢,望着地上一滩浓白与释放后胸腔急剧起伏的谌北徵,唏嘘一般道:“怀玠他……可比你能忍多了。”

    ——

    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谌西流双腿搭在床边,睡眼迷蒙地望着桌前穿针引线的男人,银光流转的绣花针在粗粝的大掌反衬下愈发显得尖细。

    秦氏兄弟在别处时往往只是严正着一张脸,加之身材挺拔、肩背宽阔,倒似疆场上号令三军的主帅一般。

    可一到谌西流跟前便唯余自惭形秽与呆板笨拙,思来想去只能做些烹饪刺绣来讨他欢心。

    “那个,秦庚……”

    针尖刺破了指腹,男人正待出言,却见德茂匆促入内,在谌西流耳侧沉声道:“万岁,北疆来报,肃王殿下薨了。”

    谌西流眉心遽然深锁,惊疑不定道:“消息可属实?皇叔素来身强体健,何以……”

    德茂老脸竟有些难堪之色,声音愈发微弱:“说是前些时日召了……那人身上有些不好的病,故而……”

    “……真是老糊涂了!”谌西流揉了揉眉心,一壁吩咐德茂封锁消息,一壁起身往长秋宫去,“这下,朕那好四弟不想回也得回去了。”

    被抛下的男人盯着指腹涌出的细小血珠,有些失落地低喃道:“……我是秦戊,不是秦庚。”

    ——

    谌西流孤身而往,却见卧房空无一人,唯有净室传来水声,应是谌北徵正沐浴。

    谌西流在书案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却倏地有一物从书页中掉落。

    谌西流眼疾手快地捞住,却是一面葵瓣双鹦鹉衔绶纹镜,翻过来时,镜中赫然是自己一手执书、一手持镜的模样。

    ——却并非寻常铜镜那般的对影。

    谌北徵绞着发尾出来时,便见谌西流打量着掌中诡镜,登时如坠寒潭深渊,想说些什么以挽救,喉间却滞涩不已,难发一字。

    “朕那已故的皇婶肃王妃……不愧为苗疆圣女,”谌西流把玩着诡镜,眸光沉凝地望向面色灰败的谌北徵,“朕总算明了,夙昔函锦林中,四弟是如何自由来去的了。”

    “三哥我……”

    “朕只问你,”谌西流打断他,“这镜子只要在一日,朕的行止便教人窥探一日,所以它留不得,你可清楚?”

    谌北徵闭了闭眼。

    ——终会有这一日的……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诡镜与其主同生死,离身不得越三丈,主生镜生……主亡镜碎。”

    闻言,谌西流垂下眼,许久后漠然开口:“北疆来报,肃王薨逝,世子谌北徵年少失怙,悲恸难当,遂饮鸩殉先考而去,以尽孝道。”

    “朕痛失尊长手足,五内俱焚,然为君者不可拘泥于小家,着柱国大将军李伏接管虎符,总理北疆军务。”

    “……北徵啊,苗疆巫术阴诡莫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朕亦无双全之法。”

    谌北徵望着他发顶的旋,于灭顶绝望中反倒生出平静。

    将绞发的巾帕抛开,少年面向年轻的新帝俯首下拜,前额抵着手背:“北徵虽死无憾,只盼陛下顺遂康宁、笑颜长在。来世……”

    来世如何,谌北徵未再说下去。

    谌西流起身往来处而去,古拙厚重的金丝楠木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他始终不曾回望一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