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温泉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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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没有。” 任文宣从没有这么讨厌他们血脉间的默契,这不约而同的一问一答,像一颗灰头土脸的小石子坠在了暧昧的湖泊里,荡起一圈大过一圈的,名为尴尬的涟漪。 他现在完全不想知道皇帝到底疯是没疯了,总归这事儿没法掰扯,要是说清楚搞明白了,那他和皇帝之间总得疯一个。 不过既然皇帝刚刚已经说了没有疯,天子的话总不会错,那肯定是他错了,是他在做梦了。任文宣重新闭上眼睛,身体力行表现何为说了没有醒就是没有醒。 可这时候醒不醒也由不得他了。 “皇兄还是醒吧,不然朕也不能担保不会趁人之危。” 闭眼也不会好好闭,睫毛都是颤着的,抿着唇欲拒还迎的样子又给谁看?要不是顾念他病着……任政执努力平心静气,觉得自己这兄长怕就是来克他的。 可惜他兄长完全不清楚皇帝这些古怪的顾念,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感激。他只会觉得皇帝本来也不该对他上下其手。 任文宣睁了眼睛,有些烦闷,他在皇帝面前只有掩饰得十分巧妙的烦闷,和根本掩饰不住的烦闷,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意未褪,他看着皇帝的眼神竟然有些冷。 那不是臣子的眼神,是兄长的。 任政执如若倒退十年,还可能会在这样的眼神下败退踟蹰,但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少年时代已经渺远得恍如隔世。那点微末的震慑,对于君王之威来说,也显得寡淡了些。 何况兄长此时还病着,强作虚张声势的冷刻,只会让人更想剥去他劣质的伪装,玩弄他柔软而炽热的内里。兄长真的不懂他,每每都踩在他的兴奋点上而不自知。 在兄长的横眉冷对里,任政执坦然地掀开那几层被子,只留一层薄毯裹着那病美人,完全也没问问对方愿意是不愿意,直接打横抱起来。 “黏着汗难受,去汤泉泡会儿吧。” 任文宣觉得皇权把他这个弟弟扭曲地不太会正常交流了,当然位高权重者会不会好好交流也不太重要,反正总会有大把大把的人去研究如何与皇帝好好交流。 但他还是由衷觉得,尊重别人想法是良好的品德,特别是在泡不泡澡这件私事上,这跟是不是皇帝没关系。 “陛下,臣自己有腿。” “朕知道。” 皇帝不当人就算了,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可臣不喜欢陛下抱着臣。” 任文宣语气非常平稳,认真到有些固执。 “陛下九五至尊,我等不过是天子脚下尘泥,不求陛下时时把臣当个人来看,但总不该从来也不把臣当人看。臣亦不是陛下手里的金丝雀木傀儡,也不会陪陛下玩一辈子过家家的游戏。” 任文宣能感觉到,皇帝抱着他的力道变重了,呼吸也有些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开始担心皇帝会直接把他摔在地上。 可皇帝没有,他甚至没有驳斥任文宣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继而更加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汤泉旁,干脆利落地把他丢了进去。 水花四溅,整个世界骤然炸裂又恢复死寂,任文宣坠入水中前最后看到的是皇帝的眼睛,一双写满了世间万物必要为君所有,为君所用的,帝王的眼睛。 温泉不深,但任文宣身上裹着毯子,不方便挣扎,狠狠呛了两口水才被皇帝提着领子提溜起来,按在汤池光滑的岸壁上。 他眉睫耳廓都是水,咳得撕心裂肺,攥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皇帝手腕。薄毯已经沉进水底了,他身上那层单衣浸了水,透出被粗暴情事凌虐过的斑驳肌肤。 这副样子哪里还像朝堂上熠熠生辉的宣王殿下,就是个被过度玩弄狼狈凄惨的漂亮男宠。 当然把他捞上来的皇帝也没有体面多少,好端端的温泉赐浴被搞成了野鸡落汤,这事儿也就跟宣王殿下能整出来,旁人早踹出去午门斩首了。 皇帝用膝盖顶住兄长的腿心,避免他因为脱力而继续下滑,这个姿势原本是很让人心猿意马的,但此刻两个人都没那个意思了。 任文宣顺过气来,耳朵咳得嗡嗡叫,只有些悲哀地想:他们兄弟还是恼了。 他听见皇帝略带了些讥讽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那皇兄喜欢什么?” 任文宣愣了愣,觉得这话应当并不像字面意思那么简单,但皇帝问了,他也不能不回答。 “臣……臣惟愿,山高水远,鹤子梅妻。” 他被往上提了提,被迫与皇帝目光相对,感觉自己被眼刀活剐了一样。 “皇兄藏着掖着后半段做什么,方才不是很义正言辞?千古文人傲骨别到皇兄这儿再断送了,说吧,更大逆不道的话皇兄也没见少说。” 任文宣被这样夹枪带棒地挤兑了一通,脸色却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他不想讲谎话,他不擅此道,此刻更加无力去罗织谎言去隐瞒。 “臣还希望,从今往后,不必相逢。” 他多少为自己这等绝情想法有些愧疚,但眼下两人前人后关系都纠葛复杂,皇帝又是前朝断他羽翼,又是后宫百般折辱,实在很没意思。 “陛下把臣放逐出京吧,臣以后只论风月,不谈国事。陛下总不必再费心约束了,文字无罪,凭何禁锢,若当真要罚,罚臣便是。” 都这时候了,他满脑子还是禁令禁令?皇帝气得抓着他领口的手都开始颤抖了,到底是有多痴,才能在说出这种话之后,还能对着自己坦然要求收回成命? 皇帝忽然间看明白自己在兄长眼中的地位了。第一比不过笔墨功夫,诗词歌赋,第二比不过山川河湖,风土人情,比不过也就比不过了,活人何必跟死物相比。可他起码以为对于皇兄来说,自己也是不可割舍的,原来却也不是。 就这么一丁点幻想,也全是他自作多情。 再不相逢也能轻而易举说出口,还摆出一副成全了他的姿态,简直可笑。皇兄怎么会以为他想把他赶出京城? “任文宣,白日梦做久了,人是会蠢的。禁令我不会改,兄长我也不会放。” 他也真是气疯了,忘了自己是皇帝。 “山高水远我叫画师绘几幅屏风,看过也就当走过,鹤子梅妻改日我去珍禽馆御花园扫一眼,给兄长养个机灵点的孩子,标志些的娇妻! 至于从今往后,不必相逢?任文宣,我是你亲弟弟,你都抛下不要了?就为了几个破字能不能用,几个穷酸秀才能不能写文章?你跟我闹这些有什么意义?你看看他们自己在乎吗?! 还是说你就说想跟我闹,你就是厌我,恨我,偏说这些诛心的话来戳我!我这辈子就坐在这四四方方阴沉紫禁城里是出不去了,我哪有什么山高水远?梅妻鹤子,好生风雅!我天天披星戴月地批折子,前脚派兵抵御北方蛮族入侵,后脚和西洋来使虚与委蛇!要不是我守出来一个天下太平,你上哪儿去寻梅妻,到何处找鹤子,战火纷飞起来全是做梦! 你说你不喜欢我抱你,是,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我只能给你我有的。你觉得是我桎梏了你也好,玷污了你也罢,我都不会放手。” 任文宣被皇帝这一通火气怼得愣了半晌,他性子颇有些怪,越是这种时候越清醒,理清了逻辑后淡淡反问他。 “阿执,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是你的夙愿吗?现在你实现了,何必又要为此而觉得委屈。即便是委屈,觉得自己此路漫漫前行,丧失许多,那也是你为了你自己的追求应当付出的,实在没必要抱怨。” 这是他自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唤了皇帝的小名,按理说既然没昏头,就不该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但他就是很冷静地干了,那一刻他就只有一个想法,不管什么君君臣臣了,他就想以俩正常人的身份平平等等的说两句话。 就像山间小路上,挑着货担的贩夫与背着包袱的走卒,走累了一同坐下来喝两口水顺嘴扯了两句那样,自然而然,不必顾忌。 他想,哪怕说完之后皇帝要把他拖出去砍了,这句话就成了他的遗言了,他也认了。 “至于山高水远,梅妻鹤子,我并不是在问阿执讨要,因为我过上我喜欢的日子,并不会让谁损失什么。你之所以觉得难以接受,是因为你把我当做你的什么物件儿了。但我并不是,我可以做兄长,做臣子,但我不做物件儿。 阿执说不懂我因为几个字跟你吵有什么意义,或许真的没什么意义吧,少几个字不能用,人也不会死,几篇文章被焚了,日月星辰照样东升西落。但我也有一事不明白,陛下得了权柄,冀王得了银钱,争权夺利皆名正言顺,我不过求一个我笔写我心,为何就犯了忌讳? 这不是有没有意义的事情,而是不应该,它不该是忌讳。” 狼狈的青年缓缓抬起了低垂的眼睑: “生死不该,情欲不该,皇帝的名讳也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