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还朝
寒冬已过,春树抽芽,一架奢华至极的马车行至少昊城门外,过宽的车辕近乎挡了半座城门。 半个月前车驾的行踪便传回了京城,有心之人自然猜到这是显帝的銮驾。只是无论宋丘仪来人,还是江家的手下,皆不得近身,被一个叫是非叟的挡了回去,怪的是他竟也没伤了众随从的性命。 渐渐京城也不再派人与显帝接触,只远远盯着,确认他们的行踪。 消息传回京城,局势自然风云变幻,偏江辞准半点不急,慢悠悠一路行来,足半个月才回京城。 不出所料,城外布衣早已被驱逐一空,城门口早早收到消息的文武百官排成两队,为首一人自然是大太监宋丘仪。 风别勒马后便消失无踪,车内寂静无声,车外自然也没一个敢开口的,唯有早春寒风猎猎作响。 车帘撩开,先出来的却是江辞准。 文武哗然,窃窃私语声并起,唯有宋丘仪神情不变,规矩行礼,口中道:“恭迎昭容娘娘回銮。” 江辞准跳将下来,正衣冠,深深还礼:“宋总管辛苦。” 二人皆是玲珑剔透之人,一对眼间宋丘仪已是猜出了大半:“此乃老奴分内之事。” 江辞准回身将锦缎车帘撩开,厢中之人这才露出真容,不是显帝还能是哪个。 见到显帝完好无损,宋丘仪瞬间热泪盈眶,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弯三分,此时才显出些风烛残年的老迈来。 宋丘仪哆嗦着跪下,出口依旧中气十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了宋丘仪带头,下面一众臣工便是各自心怀鬼胎,也不得不跪下行礼,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壮观景象,除却显帝便只有江辞准一人还立着。她倚着车身,见状只是无聊地耸了耸肩,抬眸看向居高临下的显帝:“世叔便先回宫吧,我先回将军府一趟。” 显帝由宋丘仪扶着下了马车,闻言瞥她一眼,语气平静:“早去早回。” 江辞准咧嘴一笑:“好。” 不顾遍地伏跪行礼的臣子,江辞准施施然从众人当中走过,入城后便跳上房梁,消失无踪。 显帝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三个月来极致荒淫无度却也极致宵旰忧劳的经历在眼前闪过,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平身。” “谢陛下!” 众臣起身,显帝便登上宋丘仪备下的轿辇向昭华宫行去,只是方向却并非后宫而是平日登朝的大殿。 显帝不着朝服,只一身无纹无饰的铅白长袍便登上王座,气度却半分不减。 斜倚在雕花椅中,撑着额角,折扇轻点在御案之上,显帝的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在阶下侍立的重任身上扫过:“众卿不在位为政,都聚在城门口做什么?” 显帝之前是懒得在这等细枝末节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这三个月来王座之上是个假皇帝一事,朝野上下不说心知肚明也差不离了。 再加上两派朝臣的名单显帝一清二楚,秦宝禄周简怀等人不敢不来接驾,程瓴江於洗一派早在半月前便知道大势已去,这是唯一一个祈求活命的机会,又焉敢不来? 奈何显帝一开口便是斥他们渎职,若是回答不慎,恐也是个杀头之罪。 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几乎同时出现在他们脑海之中,便是秦宝禄等人脸上的得意之色也不由得收敛几分。 半月前逼宫未遂时已得了江辞准警告的周简怀,闻言再不敢有丝毫侥幸之心,匆忙出列,道:“回陛下,老臣年事已高,此番恭候圣驾,乃是祈求陛下准许老臣辞官还乡。” “臣等亦是。”有了右相带头,其余早有准备的也迅速出列,其中以江家一系居多,却也有几个早有准备的跟着一同递交辞呈。 周简怀早半月前便开始大张旗鼓收拾行囊,变卖田产,闭门谢客,看得众人是心惊肉跳。 此番作乱,除却那个之前没人当回事的老太监宋丘仪,右相毫无疑问是头功,更身为国丈,断无可能是第一个准备跑路的。 此番必然是得了消息,其余人虽不知因由,但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不赖,退一步讲,做两手准备总没错。这不,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不必显帝吩咐,自然有小太监下阶,将众人的奏本收了。 “交了辞呈的卿家便先退下吧。”显帝却显然没有放过这群人的打算,“右相是来告老还乡的,你们呢?” “回陛下。”还是宋丘仪出面为众人解了围,“是老奴通传众位大人前去接驾的,请陛下恕罪。” 显帝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没再追究下去,神情冷淡下来:“秦宝禄,领你的人去殿外领赏,明日上朝朕自有决断。” “其余的。”显帝呵了口气,道,“拖下去,砍了。” “……” “陛下饶命!” “陛下!臣请求辞官还乡!” “陛下!都是那个江於洗……” “陛下臣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显帝话音落下,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短暂的沉默之后,求情告饶、哭爹喊娘之声不绝。 宫内侍卫早受宋丘仪训练,自然是一点不带犹豫,眼疾手快将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名字与人一一对应,堵了嘴拖将下去。 秦宝禄等人也是不敢停留,灰溜溜退出大殿,那神情全然不像刚立了大功,看着被拖下去的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很快,大殿便只剩下左相一个还立在阶下,无论是右相辞官、秦宝禄领赏,或是从者被斩,都没能让他的表情有多少变化。 “杯酒释兵权,杀鸡儆猴,斩草除根。”程瓴收起曾经虚假的崇敬之色,望向显帝的目光毫无惧色,平静得惊人,“陛下果然好手段,只是官位空缺如此之众,你就不怕朝堂无人?” “这就不劳左相操心了。”显帝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朕瞧着他们在位也不过是个尸位素餐,本就是社稷顽疾,此时一并除去,反倒是好事。” 程瓴目光闪烁,脸色沉郁:“难不成陛下此番出京,收获颇丰?” “算是吧。”显帝缓缓从王座踱步而下,闻言微笑道,“三月时间,也只能看个皮毛而已。” “那可要恭贺陛下。”左相敷衍一句,无奈摇头叹道,“臣便没有陛下这样好的运气了,可恨我程瓴,一生杜微慎防,却不想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败于江辞准之手,不亏。”显帝轻笑,转移了话题,“朕只是不明白,你出身寒门,得先帝委以重任,不思报国便罢了,为何谋逆犯上?” “陛下容禀。”程瓴神情依旧从容,姿态举止不差分毫,与平日上朝一般无二,“臣聚众谋反,自然是因为陛下。” “朕?”显帝一挑眉,也不着恼,反而更好奇起来,“可是朕薄待了左相?” “不曾。”程瓴摇头,“是陛下不堪为万乘之尊。” “陛下继位以来所作所为臣都看在眼里,虽也励精图治,为政多年不出错漏,却也不思进取,专攻诡道,苛捐杂税更胜从前。正是因为臣出身寒门,才不忍看着东显江山毁于一旦。” “臣感激先帝知遇之恩,然儒生于天地间,便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臣早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何妨再添一个忘恩负义之名?” “左相所言,若非朕此番出宫,怕是断然不肯信的。”显帝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三分苦涩,转身走向王座,“朕不追究你谋逆之罪,也不会牵连你的家人,全你身后名节,你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这江山,自有朕来守,这陋规自有朕来除。诡道已尽,正道当兴,左相尽可放心。” “老臣,谢陛下。”程瓴闻言惊愕之色在脸上一闪即逝,重整衣冠深施一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昭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