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维斯巴塞洛缪
艾德安娜想:这一切可真是糟糕。 在略显寒凉的午后,巴塞洛缪的次子再一次上门艾尔弗雷德家。正如他所言,他很快就会来看望艾德安娜。他们悠闲地坐在那处蔷薇花园的凉亭里,一起享用着红茶。期间其他侍女和仆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夏洛特以及埃尔维斯身边的护卫还留在这里。至于安德烈,在看见埃尔维斯上门的时候,他就大叫着艾德安娜的名字,匆匆忙忙为她报信。 “身体好些了吗?”埃尔维斯问。 “是的,一切安好。” 艾德安娜简直手足无措。她并非艾尔弗雷德家的千金,也因此完全不懂得真正的千金小姐该保持何种姿态,以及如何和埃尔维斯交流。她紧张地抿了一口红茶,接着抬眸看了一眼埃尔维斯。埃尔维斯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微微点头,然后率先开口:“马上就要去到学院了呢,真是令人感到期待啊。” “是啊。”艾德安娜松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男人闪烁的头发,将唇角抿得更直了些。“对于将要和各位一起上学的计划,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是吗?”埃尔维斯讶然道:“我记得小姐之前和我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对于和各位小姐们的交流十分热情满满。” “啊,关于这个。”艾德安娜的茶杯颤抖了一下,茶水水面荡漾出几条波纹。她垂下眼,轻轻说道:“我想还是谦虚点更受人欢迎。” “这可真不像小姐。”埃尔维斯微笑。 这张无论怎样看,都太过耀眼的脸庞对于别人来说,实在杀伤力巨大。艾德安娜被对方的笑容稍稍晃了晃眼,她将头低下,假装自己忙于喝红茶。蔷薇花香被风裹挟着送了过来,将两人周身染上一层淡粉的感觉。 毕竟,活生生的游戏好感对象就站在你的面前,无论怎样都会有所动摇吧? 艾德安娜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对方在瞥见她僵硬的肩膀后,笑容更加柔和了。他的手指掠过瓷质的茶具,目光从艾德安娜的身上来到圆圆的茶点。 “我记得你很喜欢蔓越莓司康饼吧。”他说。“你特别喜欢水果。” “是的。”艾德安娜回答,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吃水果。“尝尝吧,我家的司康饼我很推荐。” 这段聊胜于无的对话,只能带来极端的违和感。埃尔维斯仿佛没有察觉到般,点了点头,拿起最上面的咸点心品尝起来。 鸟儿的歌声很好地掩盖了这一段沉默。埃尔维斯咀嚼着司康饼,侍女又往茶壶里面新添了一点热水。艾德安娜稳住颤抖的手腕,用三明治装模作样地掩饰自己的紧张。说到底,她并不是真正的贵族千金,因此她只能笨拙地模仿面前人,以维持自己的高雅。 她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观察着埃尔维斯:男人温和的蓝眸和正装把他装扮得儒雅又端庄,头发垂落的弧度都令人赏心悦目。她忽然想起游戏里面的他了。在那个小小的屏幕里,他就连生气的模样也如此讨人欢心——这和她完全不一样。在那个前世,作为普通文职人员的她,一边做着不喜欢的工作,一边给家里的父母和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寄瞻养费。唯一发泄压力的方法就只剩下玩游戏。 在游戏世界里面,身为万人迷的女主只要动动手指都能得到宠爱。无论何时,都会有人注视着她。哪怕,仅仅是透过那些选项,来表露她那一小部分的灵魂,但谁不想呢? 艾德安娜更加仔细地、仔细地看着埃尔维斯,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都在规划好的范围内,优雅又守礼的动作,完全挑不出一丝错误。她忽然想:也许他并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他只是一段人为的代码、工具或者其他死了的东西,而并非像现在这样算是活着。 “怎么了?”埃尔维斯微微歪头,询问:“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不。”艾德安娜这样回答道。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切太过规矩的东西令她感到窒息,就仿佛她也不是活着了。于是,艾德安娜只能装装样子冲他微笑,如同前世做过的很多次。她放下手里的茶杯,仔细观察面前的瓷器,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在两人身边的的女仆和佣人听闻此话后,都微微退开来到了稍远的距离。埃尔维斯因为这完全不符合艾德安娜形象的开场白而睁大眼睛。片刻后,他垂下眼,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般,开口:“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很好奇……你对未婚妻的印象而已。”她说:“因为,我想为你理想的妻子形象更加努力。” 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因为,埃尔维斯的嘴角似乎微微抿直了一点。而在他眨了眨眼后,他又拉起唇角的弧度,仿佛刚刚那平淡的面孔并不存在。他问我:“对我来说,小姐已经足够完美了。” “谢谢你。” 他又说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挑剔的答案,其语调温和得像演练了千百次那样。艾德安娜忽然有点想笑,因为她又开始想起了游戏里的设定。设定里的公爵被自己身份的枷锁压得无法透气,而和女主角在一起,则是解脱这个枷锁的唯一自由的瞬间。为了这个瞬间,他也是这样说着轻柔的话,向游戏里的艾德安娜宣判取消订婚的消息,向她宣判死刑。 而这份爱,是不会变的。 艾德安娜罔顾周围人的视线,轻轻笑了起来。她感到死水般的心安。因为,她确定埃尔维斯现在在演戏,就像游戏里的情节。她摸索茶杯的时候,又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在突然穿越到这未知的世界里,而他是她唯一知道的、不变的东西时,令她觉得自己有了同伴。她用手帕抹嘴,微笑起来。 也许我们很像。艾德安娜想,完全出于自己的怜悯。毕竟,我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于是,她低下头,轻柔地向他询问,是否能陪她去花园漫步。蔷薇花开得很艳,从四周包围过来的香气,简直模糊人的视野。艾德安娜用不易察觉的目光望着埃尔维斯供她牵着的手肘,即使她比他矮很多,她也仍然认为他是一个被条条框框束缚住,自己可以看透的人。 他们慢慢走过青草铺成的小径,在花园入口那转了一圈。艾德安娜一边看着花草,一边在内心感慨这些鲜花的美丽。在又一次踩上那条小径的时候,埃尔维斯忽然说话了。 “小姐今天很沉默呢。” 艾德安娜抬头,忽然意识到平常这种时候,也许是原来的艾德安娜率先开口,挑起话题来和埃尔维斯聊天。毕竟,原来的艾德安娜确实爱他。 “我只是在为去学院的事情,有点烦恼。” “是在为选修课而烦恼吗?” “稍微有点。” 艾德安娜无心回答。于是,他们两个再次来到了刚刚吃茶点的亭子。她有点疲倦了,便松开他的手,转身回了宅邸。埃尔维斯自然跟着她,两人之间再没话可聊。艾德安娜为此愧疚了一瞬。如果是原来的艾德安娜的话,是不是可以向他诉说一些艺术或者文学方面的话题,而不是像自己一般沉默? 这份比较最终死在了她的下一步。因为埃尔维斯忽然牵起她的手,他的眉眼看起来略带忧愁,仿佛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一样。 “小姐,”他说:“我是否做错了什么吗?” 他的手略微失态地暴露出太多青筋,然而他抓住她手腕的动作,更加不合规矩。他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礼,于是松开手,匆匆朝她道歉,然后再一次复述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我有什么错处,您可以提出来,我会改正。”他说:“请不要无视我。” 艾德安娜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话。静默又在他们之间沉淀。但艾德安娜可悲得没法再说些什么,来接下这并不愉快的话茬——她始终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她知道埃尔维斯只是在维护两家的情谊,而不想把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硬。他迫切地遵守着一切条例只因他是一名贵族。艾德安娜又抿起嘴来,用一种只有她单方面付出的绝望而温柔的语调,回答他:“并不是的。” “我只是太紧张了,埃尔维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所以她赶紧低下头来,好不注视他的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才像这样惶惶不安。” “是吗?”埃尔维斯眨眨眼。“为了入学典礼?” “还有我们的婚姻。” 艾德安娜并没有把女主角和游戏剧情之类的事情说出来,她只是试探性地抛出一点自己的顾虑,来糊弄埃尔维斯。她提起了一口气,又说:“你看起来完全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你从来都不主动给我写信,也不主动谈起自己。” 这句话倒是实话。艾德安娜觉得埃尔维斯对自己的行为出于责任而非爱情。游戏里的艾德安娜曾以此向女主角和埃尔维斯高声哭诉,可惜她终究没有得到垂怜,所以现在的艾德安娜拿它当挡箭牌,试图更好地遮掩自己的心不在焉。她并没为此伤心。 但埃尔维斯似乎当真了,这个贵族少爷颤抖了一瞬,然后沉默下来。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半跪着捧起艾德安娜的手——少女的手洁白修长,无名指适合被戒指禁锢——向她进行吻手礼。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似乎专为吹散不安而生,托住艾德安娜手腕的力度都轻得恍若羽毛。艾德安娜总觉得这条无人的走廊忽然起风了,于是她眯起眼睛,俯视埃尔维斯。 他闪光的眼睛吸收了艾德安娜绿色的虹膜的光芒,向她微笑的表情更是如春天一样。艾德安娜感觉自己灵魂的深处在嚎叫,如同真正的艾德安娜在内里抓心挠肺,她一下收紧了手指,眉毛因此皱了一下。公爵次子向她承诺:“艾德安娜小姐,我将保证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再有此困扰。” 内心的尖叫慢慢平静下来。 “是我的疏忽,才会让您有如此不安,作为您的未婚夫,我深感歉意。”埃尔维斯慢慢说道:“请原谅我。” 艾德安娜突然翻涌起了强烈的情感,她不停眨眼,令眼眶泛红。埃尔维斯缓缓站起,她忽然察觉他的金发比自己想象中的顺眼,而他也比想象中的还要爱着艾德安娜。不管他的承诺是维稳,还是发自真心。艾德安娜都觉得他不再像游戏里的埃尔维斯了。他忽然划开一道缝隙,伸出来的、他的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温暖。 “我深爱着你。” 没有情人可以拒绝这句话。 艾德安娜想落泪了。事实上,她的眼睛早已有眼泪滚出。她面颊上的脂粉因此脱落一道痕迹。可艾德安娜只感到自己身体本能地在为这句爱语激动。她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艾德安娜有这么爱他,即使她的意识不知所踪,她的身体却仍然为此紧张。她没法从埃尔维斯的眉眼离开,她张着嘴,看着他抹去她的眼泪,神情温柔得像是面对他真正的恋人。 艾德安娜抓住胸口的轻纱,那里面的跳动,是不是也源于原本的艾德安娜的爱? 艾德安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只能接受他的道歉。她昏昏沉沉地送埃尔维斯到府邸的大门,目送他在骑士的保护下,慢慢远去。 她挥手,低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他。安德烈看到客人离开,便从房间里跑出来——埃尔维斯的到来,豁免了他的剑术课一天——凑到自己的姐姐附近,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艾德安娜摇摇头,她的视线最终还是在马儿们发出鸣叫的时候,落上去了。她看着马车消失在门口,转身朝卧室走去,朝安德烈说道:“回去吧。” 艾德安娜并不知道这份痛楚算是怜悯还是共鸣,她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爱上埃尔维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