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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篇一万字无标题

    沿海的城镇呈之字形排开,分落在岸头,海从这之字形的空处斜劈出两块蓝汪汪的水域。缤纷的彩色小屋被围攻在里面,海潮不断向它们逼近,却从不带走它们屋顶上的一片玻璃砖瓦,那些彩色玻璃年年日日地晒在太阳下,风也来雨也来,这么些年过去,谁家的屋顶不是给折磨得愈发明丽晶莹起来。玻璃咬玻璃,咬得极紧极密,中间若还有初建时的缝隙,也都叫风雨裹挟的沙砾并着海的气味一齐填住了。两家屋顶挨得近些,两边的屋檐似是要隔空咬在一起,猫从上面越过,沙滩上只能投下一些剥离的碎影子。

    你可以看到,男孩的影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沙岸上的,他缓步走着,几乎可以说是拖泥带水的步伐。他细瘦的影子给那些彩玻璃割裂成一截一截的,零零散散地跟在主人后面也是拖泥带水地在沙砾上移动。这是一个相当酷热的午后,纵然有海风从海的尽头往有限的角落里吹,热浪依旧在空气中滚滚如雷。寂静的空中几只海鸟飞过,再有些别的响动就是浪头冲击砂石,旧的沙子卷进海里,新的沙子又卷到岸头,这是永无止境的循环,像生命孕育于海又在海中消亡一般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男孩住了脚,因为他听见海里站着的不远处的他的两个朋友,一男一女,他俩在日光下暴晒着玩笑,小腿都插在水里直到膝盖,他们远远的喊着他的名字。

    其实不远的,喻沙后来也曾想过,但是他的两只耳都听得真切,他的名字在虚空中被拉长、在浮浪中被扭曲,最后只剩下一个变了样走了边儿的尾音,像是遥遥地从海底的深处蔓延出海面的——

    沙——

    范清清一块盐糕掰成两半,给喻沙一半,喻沙木木地接过去,还没咬一口,陆盐不敲门就一头撞进来,手里捧了一盆新晒的白花花金灿灿的盐。他看见他们两个,狡黠地一笑:

    “吃什么好东西,还要背着我?”

    范清清把喻沙搁在嘴边的盐糕硬是塞进他嘴里,有些恨恨地看着陆盐道:

    “不是好的也不给你,就我和喻沙的份,你没的。”

    “呵,怪没良心的,难为我特地给你们送盐来。”

    范清清刚想回顶过去,她妈在屋的那头喊:“小盐进里面来”陆盐就扮个鬼脸,一路儿端着盐盆子跑过去,顺便把一手白花的盐往范清清肩上抹了一下,范清清跳起脚来,一边狠命地拍打她水蓝短袖上的白的污渍,一边跟喻沙咒骂:

    “姓陆的真不是个东西!”她嘴上说着,肩却火辣辣的烧。

    喻沙嘴角粘一点灰白的盐粉,没脾气地笑了,范清清看不过,走过去弯身替他揩了。喻沙还只是笑。

    喻沙只有在范清清面前才这么笑过,这是陆盐后来证实的。

    没有人知道喻沙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但镇里人们公认(包括喻沙爸妈)的看法是这孩子不是胎里缺营养,是略有些迟钝罢了,直到他十多岁讲话还是断断续续、不成体系,十二岁跑步还会摔跤,每次都磕在坚硬的蓇葖的砂石上磕出一膝盖一手的血,见了谁都只是憨憨地,颇有些呆滞似的四处转着细脖子上一颗黑脑袋。那么,人们的公认又变了,人们说,他不是有些迟钝,是中度迟钝,得吃些药治一下。喻沙爸妈说,治什么呀,谁还没个中度迟钝的时候不成,咱们依海靠海长起来的人,哪个得了病要吃药的?都是靠着海的旨意过活罢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喻沙手捏一根雪糕,上面的红绿交叠的固体化液体往下流,蛛丝包住昆虫一样包住了他的一只手。人们就说,看那喻傻儿子,他怎么能那么傻呢。又有人问,他吃饭要人喂得么?上厕所会不会往马桶里栽?他不会吃屎吧?喻沙的爸就气愤地,别乱说话!他不是那样傻的!喻沙爸红了脸,脖子加粗,说话也开始打颤。那些人有都说,没事,你大儿子不傻,可以帮着晒盐。大家又都笑了,完全忽视了喻沙爸由青转红转黑的脸。喻沙在他背后躲着,依旧舔着他手上的雪糕块。范清清走过来用雪白的帕子把他手上的黏糊糊的流体擦干净,带他到海边洗了手,又给他拿了一根新的,从雪糕棍上剥下来盛在碗里,喻沙用勺子一勺一勺舀着吃。

    陆盐跟范清清说,你对他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呢。

    范清清说,我就是看不过人家欺负他。周家那个死胖子把球往他头上砸,他都不啃一声,我捡了球砸回去,一脚踹在周胖子肚子上,周胖子弹回去了,喻沙咯咯地笑,他知道我是帮他,他不傻,我知道。

    陆盐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粗鲁野蛮的人,我以前居然不知道。

    后来喻沙就跟着陆盐范清清在一起玩,他们俩无论去哪个海口,只要到他家楼下唤一声,沙子,下来。喻沙就灵活地从楼上蹿下来,像只猴儿一样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傻劲来,邻居以为喊的是“傻子”,没事儿的,都钻出门哈哈大笑。要是陆盐在喊,就抓一把地上的沙子混着玻璃碴子和岩石结晶,朝他们掷过去。要是范清清在喊,她就红着脸跟人家争辩两个字的发音区别。喻沙听见下面的骚动,就知道到了时间,从自己纸折的一堆白的海鸟中跨步出来,在他爸的叹息声中发疯了似的挤破了涌进门的海风向外面冲。

    范清清替他把领子那里别着的一枚白纸海鸟抽出来,拿在手里看,说,你可真厉害,折得真漂亮。

    陆盐跳过来说,我看看,刚一伸手,扯断了一只翅膀。范清清不满地尖叫一声,一脚踹在陆盐小腿肚子上。

    “你可真是个扫帚星!”

    “现在我知道周胖子有多疼了。”陆盐捂着腿痛得面目扭曲了。

    喻沙跟在范清清后面嗤嗤嗤地笑。

    海风暖洋洋地吹在三人的面上,都是红扑扑的,映着海面上浮动着的最烈的金太阳。

    范清清的妈在厨房里一杵一杵捣着新盐和面糊和在一起的混合物,柜子里封着一块块摞得整整齐齐的盐糕,香味从缝里溜出来,氤氲在厨房里。范清清刚睡醒,拖着四肢把自己硬生生拽到厨房,盐糕的味道让她的五官更覆上一层迷蒙,她觉得更困了些。

    “你快些!”她妈催她,“小盐送来的这些很是不错呢,你快点来帮忙别磨蹭!”

    范清清嘟起嘴,抱怨似的说:“他可真多事,自己家留着不就好了?谁家靠海还缺盐,可真是笑死人了!”

    “你少多嘴,我们做好了要给人家送还一部分的,再说这些精盐细盐,他们家晒的是最好的,不费劲地送来,你还箩筐话一堆一堆的,死丫头!”

    “那就是了,我们是下家他们是上家,我们要做好成点心给人家送过去呢!”

    “你就是懒,别在这儿……”话音未落,周胖子从范清清家敞开的门中斜进来半个滚圆的西瓜般的身子,一对眯起来的猫一眼的细眼睛不怀好意地对着范清清笑道:

    “你家俩男人在水里打起来了,你不去管管!”

    范清清抓起她妈碟子里搁着的一把盐跑过去,往周胖子眼睛里塞,周胖子的眼里就像是下雪似的簌簌地往下落盐,眼泪眼屎都混夹在里面,范清清推他一把,狠狠地:“你少油肚子搅屎!”她妈扭头看了女儿一眼,范清清点着水鸟般轻盈的步伐,几步踏进沙地里,就往海边赶。周胖子一张脸上都是细盐,越抹越干,最后一团白脸上只有一双黑眼睛看着范清清的妈,尴尬地闷笑几声。

    范清清追到海边,两个男孩赤着上身,果真在海里翻搅着,惊涛骇浪地,像是在做什么法事一般。她真以为他们打起来,提起裙子就往水里走,一面大喊着:“陆盐你够混蛋的!放开沙子!”

    陆盐摇一个湿漉漉的、脑形曲线优美的头从海里头伸出细长的颈子,水蛇一样的身体在海里乱摆尾。喻沙咯咯咯地笑,捞起一怀的水往他头上使劲儿泼,一边泼一边笑。范清清看着呆了一会儿,陆盐又叫又躲的,一面故作惊恐万状地大声喊着:

    “你们两个都欺负人!”

    范清清也挺不住腰地拿手撑着,半截身子跪倒在海里笑得肚子疼。喻沙来了劲,又潜入水里去抓陆盐的脚,陆盐被挠得不住,如囚徒之兽,不知往哪里去逃,哇啦哇啦乱叫一起,叫声中却透着健康的快活。他又潜下去,喻沙浮上来,看见范清清,就跑到她身后躲着去了。范清清双手叉腰,对着泛泡沫的一圈圈旋涡道:“你可别溺死了,赶紧出来。”

    没有回答。

    “姓陆的!”

    没有回声。

    “吃盐的!”

    一片沉寂。

    一阵惊恐霎时席卷了范清清,她感到后背脊梁上竖起一排缀着冷汗的绒毛。她跌跌撞撞跑过去,还未伸出手去,一个水鬼似的毛茸茸的头从那泡沫消失的地方蓦地冲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陆盐发上缀着水珠子,冲她嘿嘿笑着,皮肤发黑发亮。一对眼睛镶的脸上如万花筒,转出比城镇屋顶上的彩玻璃更缤纷的千般颜色。万花筒在范清清的眼里转呀转,转出星星点点银色的、如晒干的新盐的冰晶颗粒,纷纷扬扬地飘雪。

    范清清说,今天太阳太毒了,把她毒红了脸,毒出了幻觉。

    喻沙嘻嘻地傻笑,一半脸埋在范清清衣服给他搭起来的蓝色阴影里。

    喻沙回到家,他哥回来了,坐一架飞机,从海的那头像海鸟归巢一样回来了。

    喻沙明显觉得家里的气氛活络热闹了许多。尤其不爱多言的父亲,在餐桌上也开始玩起邻居们相互之间经常进行的嘘寒问暖的那一套了。他哥坐在众人拥簇的聚光灯下,面容发着黄,温和地笑着,对喻沙也是。

    “所以,是要回来久居?”喻沙看他爸眼中透着雀跃的惊喜的金色的光点。

    “也不全是……”喻沙他哥很为难的样子,“就是回来看看,以后的事情还不一定呢……”

    喻沙的姐姐酸酸地插一句嘴:

    “哥的意思是不回来了,你们何必为难人家。”

    “什么?那家里的盐怎么办?”喻沙妈急急地问。

    “不是完全不回来,只是……毕竟还是要开飞机……”喻沙哥在那边辩解着。喻沙姐姐轻蔑地咳嗽一声,嘴里吐出一个空的田螺壳,那油绿的空壳在桌上滴溜溜地来回打了几个旋儿,尖头稳稳地指在喻沙的眼睛里。

    喻沙爸的背软塌了,愁眉不展地瞪着家里墙上一副飞机的装饰画。

    “什么怎么办,不是有喻沙嘛?”喻沙姐姐睨了他一眼,又捻起半个田螺咬在嘴里。喻沙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心下不知怎的就慌乱了。

    “行了行了,吃饭。”话题终结于喻沙爸的不耐烦之中。喻沙傻傻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这一切沉闷都是他引起的似的,他是餐桌上的罪魁祸首,是一切的导火索。就连哥哥去开飞机,姐姐嘲讽他,爸爸的愁眉妈妈的叹息声,都是他引起的。他吓得丢了筷子打了碗,他爸对他大声怒吼着:

    “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喻沙不说话了,他在家里本就很少说话的。姐姐在他旁边翘起一双裸在外面的腿,一手撑着头,一手伸进嘴里去拿咬碎的田螺壳。喻沙低低地站起身,默默地往自己屋子里走。

    “你吼他做什么,他是个傻子……”喻沙妈在桌下踢了他爸一脚,喻沙慢吞吞地锁上门。他面对的是一屋子纸折的海鸟,都是几条线条勾勒出的小孩子就会的把戏,但在喻沙心中,它们的特别的,它们有丰满的羽翼,精巧的身体,灵动的喙,以及一双像极了范清清的眼睛,是黑中透着微微蓝光的那种宝石般的眼睛。喻沙没有见过宝石,但他觉得那些多面的石头也仅仅能折出范清清的一个眼珠的侧影罢了,即使在他看来,宝石··就已经是极为珍贵的存在了。

    范清清妈跟范清清爸说:

    “我看老陆家的孩子挺好的,英俊帅气一个小伙子,结实可靠。”

    范清清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给咱们家送盐,还帮我扛过米。”

    她那个瘫在沙发上的丈夫又似是而非地敷衍一声。

    “我说,不知道清清咋想的。”

    范清清爸终于有了动静,他把抽了半根的烟头翻过来叼着,还冒着火星的一头叫他两排尖利的牙齿咬碎在舌尖上。他抖了抖手里发黑的报纸,一句斩钉截铁:

    “管她行不行,我第一个说不行。”

    “你?……”

    “那个陆盐是几分俊俏,像个丫头似的。他倒是有本事,几袋盐几袋米就把你收住了,我却看不上。”

    “也得问问孩子的意思不是。”

    “笑话,沿海住了这几百年,哪个不是为了盐讨债还债,达成共识,就结了姻缘?老陆那人心里野着呢,我就是看不上,他把盐弄到外地去买,收高价,自己闷声发财,祸害别人……”

    “你管老陆呢,那是人家自愿,你倒闲的发慌似的。”

    “怎么,你这倒像是要毁约了。”

    “我毁什么……我是怕孩子……”

    “不妨,感情以后慢慢养着就是了,跟花花草草有什么区别,时间过了,给点阳光给点水,不就长起来了嘛。晒盐不也是需要时间……”

    两人又说了一阵,之后拉灭了客厅的灯,往卧室里头走。楼梯上一直伏着一条细瘦的黑影子,她知道了全部,也不言语,只是不时拿手擦一把泪。

    他几乎是半拽半拉半扛半抱地把她弄到了海边。晚间的海风吹着衣角沙沙作响,是树叶拍打着岩石。她一路都挣扎着,对他又踢又打,他一只脚刚迈进冰冷的水里,细长的双手开始遏制不住地在她薄薄的蝉衣般的白衫子下滚动起来。她跟发疯了似的,反手给他一个耳掴子,一脚蹬开他,又扑过去,咬他的手臂。他给打得半边脸起火,手上也是排新鲜牙印,在冷冽的海映着的月光的清辉里闪着热腾腾的血。她嘴里衔一丝他皮肉之下翻出的血,一双眼像要吃人。她对他大声叫:

    “别碰我!姓陆的!”

    他一愣,被打的疼痛依然不觉。他只淡淡地骂了句脏活,接一句你别是疯了吧,我真不知道有这事。女孩子不依不饶,站在水里依然固执地对他又踢又打地,他来了火,不是半边脸的火,是心火。他一怒,长臂往前一伸,就把她推进刺骨的水里。她给淹了个突然,满鼻满嘴的又腥又咸的泡沫渣滓,待她手忙脚乱地湿淋淋地爬起来,看他冷漠地从水里走出,站在岸上看她,她哭了,哭得很凶,比夜里海的涛声还响亮惊洪。一对敞出的细腻精巧又丰满鼓涨的乳在月光下闪动微寒的晶亮的蓝光,他对她的爱欲又随着远方扑过来的浪头涨起,他被她年轻美丽的身躯支配者,昏头昏脑的,又往海里踏进来。

    “你滚开,别过来!”她又哭又闹的,他从来没见她这样失了神志,上前一步将她那双肇事的、扇了他耳光的手擒住,把她又往岸上拖。

    “我真不知道你和沙子小时候就定了什么狗屁婚约,我发毒誓!我要是知道了还和你……我就是狗!”

    她的哭声止住了,眼泪还是簌簌地往海里流。她真的凑过去闻他的鼻口和领子——她有最灵的鼻子,言语真不真假不假,一闻便知。他身上只有海的幽怨的清香和她自己的味道,是没有说谎的。她还是哭,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只是看着他哭说:

    “那也不要跟你做,上次弄得我好疼。”

    她还哭,他还不听。离岸头还有几步远,他忽的把她摁倒,她上身在岸上,下半身就全入了水,她又哭又闹又喊:“不要,我不要在水里,湿漉漉地难受!你走开!混蛋!”

    他不说话,鱼一样整个人钻进水里,她感觉自己的半身裙给解开,掀起来,他像鱼一样往她身体深处游,最后化成血融在她的骨肉里,她躺在冷的海里,全身都是热气腾腾的麻酥酥的膨胀的灼热感,她的哭声小了,最后也不哭,也不闹,也不挣扎,顺着他的起伏起伏,循着他的呼吸呼吸。他的手和嘴在她身上反复摩擦着,直到她白的身体上出现玫红色的滚烫的印记来。她不觉疼了,他从海里钻出来,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身子,两人搂着接吻缠绵,海风静静地在他们耳边吹着,月在朦胧的甲胄做的黑幕里慢慢隐匿在乌云之后。

    “你喜欢他吗?”陆盐问她,他的脸微微发红,海风在他脸上来回浮躁地摩擦着,没有凉快一点儿,反而更燥热了。

    “他就是我弟弟,”她肿着一双眼睛靠在他身上,“当然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

    “明知故问!”她在他脸上狠掐一把。

    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打算怎么办?”他双手叠起来抱在脑后,直挺挺地往后面倒过去,倒在柔软的一片沙滩上。

    “除了我,没人能救他。”她笃定地,又带着几分悲壮的意味,“我不嫁,他以后怎么办?他们家以后的盐谁来晒?他哥是铁定要走的 ,他家还有一个姐姐……”

    陆盐不说话,他像是失望地把手从脑后抽出来蒙在眼睛上,良久都是透过指缝看她沐浴在月光里,柔和安宁如一尊圣女塑像。

    “那你别和他做我们做的事。”他又像个小孩子一般赌气了。

    她笑,红唇贴上他的湿润的唇,她在他耳边柔声道:

    “你想什么呢?他是什么都不懂的……”

    云散月开,两人在海风中被卷出了神,海面平静如镜,整张夜的面皮都坠落在海的胸怀中,造出另一头的虚幻的寂寞的孤影,那也是天地,那也是另一番天上人间,海鸟也在那里翱翔着。

    “沙子,沙子。”范清清手里捏一只红皮拨浪鼓,在蹲在地上的喻沙眼前晃动着。喻沙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露出那种专属于她的笑容来。他伸手去抓,她往旁边的空地上一跳,就躲开了,两人在沙地上追逐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把拨浪鼓给他了。他看她眼中含着淡淡的朦胧的泪影,吓了一跳。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没事。”她推开他的手,心里更加难过起来。汹涌的海的浪花在她心里几块礁石上狠命地撞击着,像是要把它们撞碎。

    喻沙对他们将要面对的一切是一无所知的。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难料,让他们深陷在里面的人措不及手。

    一顶凤冠,一张红纱,一袭红裙,姻缘这种事,不过是红的一件件的堆砌,堆得多了,自成一段姻缘,哪里如此麻烦呢。

    陆盐自觉没醉,绕过红光满面的一排排人,有些踉跄地跑出来。迎面是海风往他脸上耳光似的扇他的脸,把他扇得晕头转向。他就想起她打他的那次,心里居然是欢愉的。他忽然有了底气,沿着低低的玻璃屋檐往新房走,那扇玻璃窗是最惹眼的,红如一束火焚了半边天,简直透着危险的引诱的召唤。他坚定不移地往那里走,几乎想也没想就推开门,一头扎进去。

    她见进门的不是她未来的丈夫而是他,吓了一大跳,她没叫出声,头顶凤冠提着不便的金线红底的裙就要赶他,他颇为生气地对她叫: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嫁他!”

    她一听,怔了又怔,涂胭脂的红面叫她的泪濡得出了两条细细的白道子,如凝脂一般在光下翻滚着明黄的色泽。她说:“那有什么办法,他需要我。”

    他说:“你去跟你爸说,你去悔婚。”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一双眼盯着她看,又是那对万花筒般令人沉醉的眼,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跌入其中在那个缤纷万端的世界流连忘返。冷静理智总是及时到来,她坚定地:

    “不行的,我们不行的。”

    “可以!为什么不行!”他被不知什么东西激怒了,一个长步跨到前面,上手撕开她的半边红衣,在她俱露无遗的泛着红粉的彩玻璃似的光晕的酥肩上啃了一口,像是报复她那晚对他那样——接着他的一排齐牙顺着她半裸的肌肤往上一路咬噬出不连续的隔断血印,直到她的脸上才因她的推搡挣扎住了。她说:“别这样,他要来了……”他被她挑得更怒了,直接把她扛到床上。软的如烟的帘子如被激怒的海浪胡乱翻搅一阵,静一会儿,又金蛇狂舞起来。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对自己一无所知!对这种事也一无所知!你为什么怕他撞见!”陆盐哑着嗓子嘶喊着。

    她在他怀中盛装以待,娇若一朵被彩霞缚住的浪花,又苍白无力,白如死鱼翻出海面的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肚皮。

    喻言没喝多少酒,脸上已是潮红一片。他挪着步子到婚房,在门口时又踌躇一下,犹豫着该不该进,仿佛他不是结婚,是要做什么不法勾当。他最后还是走进去,看见范清清从床上直接弹起来,头上的凤冠居然是歪斜的,乌发松松散散地晾在肩上。

    他觉得自己不傻,什么都应该知道了。她面上是红白不明的彩印子,深深浅浅,错从交叉着发白的唇印,遮不住的一段脖颈上是咬痕,衣服明显是被薅过后又重新抚平的。他没有多言兀自低沉了一会儿,就直直走到床上,挺挺地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喻沙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范清清睡在一张床上,又怎么惹毛了陆盐,他想了许久,还是想不通,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他不是有能力想通这一切的人的,说到底,他还是带点傻气,甚至不是一点点,别人袋子里装盐,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

    新盐在城镇的各家屋顶铺开成一片片缀连起来的晶莹的雪花,在日光下闪出白茫茫的刺目的金光的时候,范清清生下一个男孩。喻沙就此当了爸爸,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叫人根本无力招架。在外人纷纷上门送盐贺喜的时候,范清清自己私下算了下时间,没错,是她和陆盐在海里,半截身子浸在海里的那次。她坚守这个秘密不让第三人知道。陆盐来看了一次孩子,他放下一盆晒好的细盐,不发一言地跨出门。范清清从他的脸上没看出什么,但她猜他该是都知道的,她跟他那晚的承诺还算,何况喻沙真的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而且那孩子的小眼睛明亮闪烁,如万花筒一般,就是一个小陆盐。陆盐去的次数多了,人们都说,你别老去了,你看那孩子越长越像你,都不像他爸了。陆盐抓把沙子扬过去,迷了人的眼睛,脸上似笑非笑,是淡漠的表情。范清清听了,就讪讪地笑,很有心事的样子,总是不多言语的。喻沙也在一边傻笑,搓着双手跺脚,不知是高兴还是烦躁。

    喻沙折了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海鸟,都是白色的,简单线条。他现在的精力不完全在折纸上,他无需去晒盐,那是他妻子的事情。他现在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拿着自己的杰作去逗弄儿子。小孩子四肢软趴趴的,像是乳胶做的站不起来的小人,喻沙拿着海鸟折纸去逗他,像是逗弄一只画眉鸟叫他发声歌唱。他儿子就能站起来伸手去抓那只纸鸟,他往旁边空地上一跳,灵巧地闪开了,他儿子就能追着他跑起来。他塞给他一堆纸鸟,儿子叫妈妈用线把鸟穿成一串,拿在手里到处跑,纸片在海风的吹动中刷刷地响着,慢慢地就真的腾空飞了。

    喻沙俯视着儿子,张开嘴咯咯咯地笑。

    夜里她刚哄小宝睡下,一阵海风急急地吹过来,她忙跑去把窗拉上,心想喻沙怎么还不回来,天黑得也叫人心慌。他别是走到海的尽头,叫浪头卷走,或是走出港口走丢了吧?一双黑手从她身后漫上来,她惊了一大跳,知道不是喻沙,一回头,借着月光,就看见那双万花筒般迷人的眼睛,她一下子软下来。

    “你来干什么?”她虽是质问,却是不甚温柔的语气,钻进他耳中,挠得他的耳膜也温暖湿润起来。

    他不答,只是吻住她。她推一推他:“别呀,孩子他爸要回来……孩子也要醒的……”

    他说:“我就是孩子他爸,怕什么。”

    她自知理亏,只是在他身下更加忸怩起来,半推半就的,依然在坚持说:“他要回来的……”

    “你忍着别出声,完事我就走。”他轻轻在她耳边润着。

    她果真不出声。她已不是那个矫揉造作,在他怀里因为怀疑他对她的谎言而又哭又闹的少女了,现在她在他身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女人,她果真忍着没有叫出声,任由他脱下她的一身衣服亲吻爱抚她,最后化入她的身体里。她自知理亏,她是欠他的,她只能如此补救回来,另一方面,她又是从心底愿意他如此的,他在她梦中还是那个在海边与她厮磨的少年郎君,蛮横粗俗又英俊美貌,一双万花筒的眼让她甘心死在他们交合的那片海中。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最爱的人,这点她毋庸置疑,而他一定也是。

    门外,喻言听见屋里有响动,他没做声,从口袋摸出一根憋了头的烟,点起来在嘴边抽着,靠门蹲下。他虽然脑子没有什么灵光,耳朵还是很灵的,他想大概陆盐在里面吧,他听见他的时重时轻,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声声入耳。他还能听见他和她身体摩擦的声音,仿佛有火花迸溅而出,升腾而起。他似乎听见她在他身下蒸发成一些化水为云为雾的液滴,留下一摊晶莹的盐的冰晶。他听见他咬着她的乳晕,吮吸她的耳上的一层金色的绒毛,那双海鸟的宝石般的眼睛深情凝视着他,对他说一句:“我只爱你。”

    她也回说:“我也是。”

    喻沙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记得她是掰了半块盐糕在他手里,还亲自逼他咽进去,不给陆盐吃一口。她擦掉他嘴边的盐的残渣;她拿白手帕托住他手心里流出的黏糊糊的雪糕的流体,给他一勺一勺地舀着吃;红色的拨浪鼓的声音在他耳边重重敲击着,他恍如惊梦,好像跌入大海,里面的声音隆隆地震着他薄薄的一层耳膜……

    “你去哪里了?”范清清拉住喻沙冰冷冷的手,蓦地又一下松开了,她觉得那手不像是长在活人身上的。喻沙眼角似有泪影。她拿袖子抚了抚他的晶莹的眸子,像是擦拭一面镜子,她像个母亲一般问他:

    “怎么啦?周胖子又欺负你了?”

    喻沙把头停靠在她布满牙印的肩上,陆盐的气味洇了他满鼻腔。他不由打了个喷嚏,他抬起一张宛如孩童的稚嫩的脸来,脸上好像糊上了范清清的血。他伸手摸了一把,血不是热的居然是凉的。

    范清清一夜没合眼,就抱着一直瑟瑟发抖的喻沙坐了一晚上。他在她怀里像只没长大的小黄猫,只是不咬也不叫。她怜惜地摸着他软和的如猫的头发,心里颤了一下,她忽然发现自己一身盐味,像被晒干的海一样咸,透着几分清凉和晶莹。儿子在摇篮里睡得熟,没起开敞开嗓音就哭。窗外是月光遍洒的发着银光的亮晶晶的沙子,海风微微地吹,不急不躁,多么安静平和的一个新的夜晚。

    陆盐弯腰在房顶上,他感到一只被割碎的黑影子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移动一会儿,遮住了他一屋顶的盐。他直起身子,一看,居然是喻沙。他往外看,没有梯子,不知道喻沙是怎么自己爬上来的,这里还挺高的,他也不怕。

    “你来干嘛?”陆盐冲他不自觉地一笑,见喻沙木木地没有反应,他伸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喻沙还是没反应。他想这孩子不是傻了,他本来就是傻的。也不再理他,转身去照顾他的一屋顶的盐,他身后的男人忽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撂翻在盐堆里,一时间屋顶乱作一团,白晶晶的碎银子似的盐往天上舞去,像在油锅里爆炒一般四散炸开,化作一天盐花,纷纷扬扬如又冷又坚脆的冰雪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乱窜一气。喻沙两腿压着陆盐的胳膊,撕开他的衣服往他肩上狠咬一口,陆盐疼,但是没喊出来,咬出的血染红了他耳后铺着的一层盐。喻沙是发疯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对他又踢又打的,陆盐到底壮一些,很快翻身制服了他,把他反手压制住,喻沙一颗头转了方向,瞬间砸进盐堆里,激起盐的浪头来,一些细小的盐的颗粒深深嵌在他皮肤里。陆盐给了他脑袋一巴掌,摸着肩上的咬痕骂道:

    “你别是疯了!沙子!”

    屋下围了一堆人,都伸长了脖子仰头看好戏,看得久了,光亮的一个个额头上都泛起金色的一层油腻。范清清跌跌撞撞跑过去,只看见陆盐压着喻沙,叫起来:

    “姓陆的!你混蛋!还不停手”

    陆盐顷刻收了手,范清清攀上屋顶,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喻沙七手八脚扯下去。

    陆盐没解释,嘴里吐一口血,里面混着盐和沙。

    “你去打他干什么?”范清清坐到喻沙对面。儿子围着他们两个人转着圈玩那一串海鸟,看它们的翅膀在空气里扑棱棱地打起架来,发出细微而刺激的“啪啪”的声音。范清清赶走儿子,发现喻沙正张着一双好看的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喻沙指了指她肩上的伤。

    范清清红了脸,捂住伤道:“你原是为我复仇?这不是陆盐干的,是猫咬的。”

    他忽然凑进了些,吻上她的唇。

    时间凝固在湿热的空气中,只停顿了一秒钟,她就推开他,一只手拍击在他脸上,强装微笑地:

    “你怎么,傻了吗?”

    他只是愣了片刻,很快就呵呵呵地挠着头傻笑起来。儿子又从外面跑进来,扬起一手的沙子给他看说:

    “爸爸!这个好湿好软!”

    他接过去放在手心里摸着,像是摸着揉着一团血肉的心脏,温暖而湿润的触感。他又放在耳边听了听,好像是大海的声音,也是温和湿润的,从遥远的海的尽头遥遥地传过来,像是小鼓在他耳边砰砰砰地敲击着。

    晚上陆盐还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范清清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提上衣服,抱住她问怎么了,他看到她脸上尽是泪痕,双眼跳跃着惊惧的光。她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地:

    “喻沙,喻沙他好像出走了……”

    两人急急地往海边赶。

    男人的影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沙岸上的,逆着月光,他缓步走着,几乎可以说是拖泥带水的步伐。他细瘦的影子给幽暗的月夜割裂成一截一截的,零零散散地跟在主人后面也是拖泥带水地在沙砾上移动。纵然有海风从海的尽头往有限的角落里吹,热浪依旧在空气中滚滚如雷。蓝黑的夜里,几只海鸟飞过,再有些别的响动就是浪头冲击砂石,旧的沙子卷进海里,新的沙子又卷到岸头,这是永无止境的循环,像生命孕育于海又在海中消亡一般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男孩住了脚,他跪倒在沙滩上,弯身拾起一捧沙子,对着粼粼的海面,看到它里面珍藏的一些矿物的细碎的坚利的闪着光的尖头。里面当然有盐,他一口一口吃了手里的沙子,像是当年一点一点舔黏在手上的雪糕,只是他感觉嘴里硬邦邦的,又苦又涩,还带着咸味,他又抓起来吃了好几口,吃得满嘴含血。他不吃了,他感觉兜里的纸做的海鸟躁动起来,他来不及去应付,它们就预先冲破他的兜飞出来,直冲青天,撕裂黑暗,他看到黎明的樱桃般火红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而那些被光捕获的飞出来的海鸟,居然都有丰满的羽翼,精巧的身体,灵动的喙,以及一透着微微蓝光的宝石般的眼睛。它们回头看他一眼,就瞬间飞走了,消失在城镇的彩色玻璃屋顶的上空。他这时候听见他的两个朋友对他焦急的呼喊,远远地传来,其实不远的,他的两只耳都听得真切,他的名字在虚空中被拉长、在浮浪中被扭曲,最后只剩下一个变了样走了边儿的尾音,像是遥遥地从海底的深处蔓延出海面的——

    沙——

    她和他找到了他,看他站在幽幽的海水里,小腿插在里面直到膝盖。她软软地倒伏在他身上,心里安宁了。他们搭着肩走过去,走进他站着的水里,陆盐捞起一个浪头就打在他脸上,嘿嘿笑着说:

    “你跑这来干嘛!吓死我们俩了!”

    喻沙把头伸进水里洗了一把血脸,又抬起头,回敬给陆盐一个浪头。

    “嘿,沙子!”

    他转身看着天边,太阳露出半个脸来,他的飞鸟都冲着炽烈的光飞过去了。

    他忽然跟发疯了似的,朝海的深处跑过去——

    没人能拉住他,没人能喊住他。

    他跌入深深的海的腹中,感觉自己脸上身上的沙子被洗净了,他被母亲般温暖柔和地抱在怀里,海的波浪吐出一口口热气帮他把渐渐冰凉的身子焐得如同一个暖炉,他在迷雾一样的海的巢穴中看到自己正坠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万花筒的镜像的另一面,那里也有彩色的玻璃屋顶,那里的海连着这里的海,这里的沙流失了,那里的盐就疯长起来,灌满所有的海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