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昔日同僚

    一黑衣剑客悄然立于窗外，沉郁冷峻，身影孑然。来人足尖轻点枝叶，无声无息，可见其轻功之绝。彼此都是暗阁之主最信任的左右手，楚嫣武功最强，专用暗杀，江鹰轻功无双，负责情报。虽过往交情一般，但都知晓对方忠心不二，值得信任。他们最近刚刚通过暗语联系上对方，因目的一致达成合作。查明真相，收拢旧部，复兴暗阁。先简单交换了目前朝堂和江湖上的信息，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正事交接完毕，他欲言又止，终于直言，是不屑或者惋惜，“没想到，昔日暗阁第一杀手。竟会沦落烟花，自甘堕落。”

    她靠坐在梳妆镜前，微拢衣襟，云淡风轻，只缓缓对答，“若你被人残害，武功俱废，受困敌手，生不如死。便能明白，只要能存活于世，贞洁、名利、地位又有何不可舍弃。”

    自那一日争王事变后，原太子党尽数问斩，三皇子一派抄家流放。二皇子加封亲王，入朝听政，从此门庭若市，风光无量。此番架势，只待不日便是新的储君。暗阁与千机楼虽是江湖门派，又往往与朝中关系紧密，如此才受了波及。暗阁本是前太子的暗部，一同被指认为逆党。皇榜之下，侠以武犯禁。昔日并成为两大暗杀门派的千机与暗阁，前者保皇有功一日青云直上，后者一夜沦为天下武林人士剑锋所指。

    此后江湖动荡。暗阁阁主行踪不明，门下堂主、护法自顾不暇，乱如散沙。部众倒戈叛逃者足有半数，余下半数则死伤大半，自此隐匿江湖。她本也想从此隐退，却遭到千机楼有心的截杀，也许是过去多有结怨，此番落井下石也不足奇。她曾奉命保护前太子及其家眷，动剑杀了千机楼“四方修罗”中的两人，还重创他们此役的统领，废去他一臂。后来才知道，凌舟是最受千机楼主爱重的弟子，早被视为继任楼主，在同辈中年纪最轻，心机深沉，为人睚眦必报。从来无往不利，难得遭逢此败，想必更不会轻易放过她。

    楚嫣本是天榜杀手第一人，她自幼便是孤儿，飘零江湖，幸得机缘，师承山林隐士，自幼修习刀剑，风霜雨雪十六年，无一日轻怠。十六岁下山游历江湖，轻剑纵马，快意如风。某日途中，路遇黑龙山庄，正逢方圆百里山寨的匪徒聚首，密谋劫镖之事，她本无意多管闲事，只是偶然听到，满堂悍匪自然不把一名少女放在眼里，只待杀人灭口，轻松了事。

    她第一次拔剑，连斩十六名匪首，亲见数百匪徒丧命，余下部众才星夜奔逃，此后方圆百里，风平浪静，三五匪首再不成气候。此夜几乎血洗黑龙山庄，十六岁的楚嫣在江湖一战扬名。后来回访深山，才知恩师默然仙逝，无牵无挂，了断尘缘。

    之后，她走遍大江南北，拜师天宗毒后郑观音，医毒双修，五年后已是师门圣手。又偶然习得西域魔教合欢宗的媚术，但从不屑于使用。从入阁起，只用刀剑暗器，从无失手。阁主对她十分信任，尽管很多台面下的事，她却也不知。她与多数门人一样，只负责听命杀人，朝野之间的变局，不是棋子所能翻覆。

    她陷落千机楼，在那死对头手中，受尽凌辱苦楚，也不知怎么活了过来。最终称他不备，侥幸逃了出来。她强行恢复三成功力，冲破十六道封山剑阵，也因此彻底断了右手经脉，再无执剑可能。被紫烟馆楼主收留，她们原素不相识，日费千金请来名医医治、买药、疗养。楼阁中的姐妹也尽心轮流照顾她，喂药擦身，从无弃嫌。

    从来诗文只说风尘中人无情无义，字字刻薄，句句冷语。而对于天家争王夺嫡，残害手足，便是雄才大略，成王败寇，青史留名。

    她本也无处可归，思索一番，一则欢场消息灵通，二为躲避风声，就在此住下了。

    她自嘲笑笑:“我……如今这般，几同残废，身无分文，怎好报答？”

    “江湖道义，无需多言。”

    ＂妈妈，不妨收留这位姐姐住下。＂

    ＂姑娘，我们这处虽是金山银山捧出来的，衣食无忧，日夜热闹，终究是供人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姑娘一身绝学，自有傲骨，不屑居此。＂

    ＂这是说哪里话，我如今一介废人，恩人肯收留，楚嫣自然愿意。我还识得一些岐黄医理、算术文书，平时给楼中姑娘看病诊脉，为妈妈记账，也是可的。＂

    ＂话如此，总归你一个姑娘，伤势痊愈后，难免抛头露面。若有难缠的来客，见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妈妈不必担心，楚嫣自会应付，不会给楼里添麻烦。纵是接客，也须有我的规矩。＂她握着花九娘的手，柔然一笑，水光潋滟。不自觉流转一股媚意。九娘混迹红尘半生，世故圆滑，惯会识人，难得保留了一颗善心。自己手下的姑娘从未受过委屈，也是这十八街最好说话的老板。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感慨楼中的姑娘质素竟不及人一半。

    尔后相熟，楚嫣才知，九娘年轻时本有从良嫁人的机会，奈何阴差阳错，最终旧楼主病逝，才接下这紫烟楼，再不提往事。她年轻时心高气傲，目无下尘，从不畏得罪于人，失势后受尽了苦楚，才知人世冷暖。她当了紫烟楼老板，无论手底下的女人，是如何沦落风尘的，都尽量予以保护，有宁死不肯接客的，也不多为难，悄悄放走便是。紫烟楼从未打杀过人命。

    直到有一个纨绔，身家千万，一见酥骨，令随从留下万两银票，将人抱入房内。楚嫣敛起眉眼，不推不拒，也不知情不情愿。

    她还隐隐担心，留在房外听着动静。只闻一室旖旎，欢情正盛，欲浪层层，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半晌稍歇，她渐渐放下了心。

    赵公子，言道楚嫣姑娘侍奉地很好，走时又留下数张银票，称心而归。

    她推开房内，楚嫣隔着屏风，正在沐桶中沐浴，她全身痕迹，漫不经心地笑，＂妈妈，这十万两，可收得如何？＂

    往昔受困之时，除了无休止的刑讯，那人偶尔也会在床上折辱她。她从一开始的暗恨，再冷漠，到麻木。凌舟对外手段阴狠非常，在床榻上却有一副故作情深的面孔。他总喜欢说，他应是第一个碰过她的人，会不会有一些特别。楚嫣到没能因此产生出几分多余的依恋，只觉虚伪作态，反感不已。她第一次应允接客那天，想的只是，欢情无非寻常，何必受困于今生最厌恶的仇敌呢。

    人各有道，江鹰不再多言，只感叹道，“纵然右手拿不起兵器，一身杀人的本领想必也没忘吧。”

    她冷冷一笑，“若此生再遇仇敌，必将杀之，以他骨血，了我心恨。”

    不多久，江鹰施展轻功离去，风中留下最后一句，“你想知道，阁主的下落吗？”

    一支发钗不慎掉落在地，珠玉碎裂，昔日同袍无心一言，重如霜刀，搅乱了她长久以来沉静无痕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