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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告别

    夏澧癫狂地揪着夏行歌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叫喊。夏行歌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他蹲下身想把夏澧拉起来,夏澧双腿发软,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里。夏行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先起来吧。”

    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着夏澧把他拉着站起来,夏澧哭个没完,踉踉跄跄站直了身体,死死地抓着夏行歌的手臂,夏行歌觉得自己的手被抓得好痛,似乎被他攥得肿了。夏澧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不止,夏行歌抱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想让他冷静下来。

    “小诚不见了!不见了!”衣襟被死死地拉扯着,夏行歌感觉到胸前一片湿润,夏澧哭得那么伤心,听见他说渡边诚不见了,来不及体会心中涌起的某种异样情感,夏行歌冷静下来,掰直了夏澧的身体。

    他盯着夏澧的眼睛问他,“是怎么不见的?今天出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别太担心了,可能只是去哪里去了,等会儿就会回来。”

    “门没锁!钥匙也没有带!”夏澧急切地抓着夏行歌的双手,“我……我进门的时候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房间都打扫过了,行李箱摆在门口,护照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夏澧一边说一边流泪,情绪很不稳定,夏行歌立即说,“先打电话给他,他肯定带着手机走的,打电话给他他肯定会接。”

    “对……对!”想起还能打电话给渡边诚,夏澧的心里燃起了点点希望,但当他掏出手机,他才想起渡边诚来中国并没有办中国当地的电话卡,日本的电话卡应该不能在中国使用,而且他并不知道渡边诚在日本使用的电话号码。用电话没办法联系到他。

    “可是……小诚没有办中国的电话卡!我不知道他在日本用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那张电话卡在中国能不能用……”夏澧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肩膀随着哭泣剧烈地颤抖,“我好害怕……外面下雨了……他到哪里去了……”

    “电话大不了……你刚才在哪里找他的护照?”

    夏澧情绪不稳,夏行歌虽然着急,还是勉强维持着理智,尽量不被夏澧的情绪感染,夏澧抽噎着道,“把房间里的抽屉都打开看过了……什么都没有……护照不见了……不见了……”

    “那在不在行李箱里?”

    夏行歌说完,立即把放在房门口的两个大行李箱平放在地,拉开所有拉链仔细翻找,夏澧立即抹了眼泪一起寻找。行李箱里,渡边诚的衣物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有条不紊,像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夏澧把他的衣服全都倒出来,每一件都抖开,看护照是不是夹在里面,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被他摸了个遍,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夏澧将手伸进行李箱的夹层里摸索,“这里也没有,快找另一个!”他将另一个行李箱拉开,这里面存放着很多杂物,大件小件的都有,平时渡边诚背的背包也在里面,夏澧都一一地翻找过,毫无发现,倒是夏行歌把那些放在行李箱的杂物全都拿出来放在地上的时候看见了贴在背面的小纸条。

    “这上面贴着纸条,好像有字,你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夏澧往那几个盒子上看了几眼,愣了。他拿起那几个盒子端详起来,一个遥控智能飞机模型的盒子上贴着“给哥哥的礼物”的字样,他又拿起另一个盒子,上面印着派克钢笔的logo,翻转过来,上面赫然写着“给最爱的妈妈的礼物”。

    夏澧膝盖一软,眼中含泪,礼盒又默默放在了地上。夏行歌忙问他,“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夏澧咬着牙说完这一句,热泪滚滚而下,夏行歌担忧地看着他,看着他哭了很久,但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等夏澧哭完,夏行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发现夏澧的眼里多了几分坚决。

    “没关系,我去找他。”他咬着牙站起来,摸了眼角的眼泪,坚定往门口走。夏行歌忙从后面拉住他,“你要去哪里找?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要是你出事怎么办?”

    “我到外面去找他,肯定能找到的。火车站找不到他我就去潭州的机场找他,如果找不到他我就不回来。”

    他打开家门,外面的雨下得哗哗响,为了去找渡边诚,夏澧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连雨伞都不拿。夏行歌想拉他也拉不住,抓着他让他先别走,“冒这么大的雨出去会生病的!你想小诚没找到自己先生病吗?”他迅速打开放着雨伞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件雨衣帮夏澧穿上。夏澧抓着他的手,双眼眼神涣散,重复地念着,“我要去找小诚……小诚……我要找他……”

    “好。我们一起去找他。”帮夏澧穿好雨衣,夏行歌也立即穿好鞋,从盒子里拿出一把雨伞跟他出门。夏澧一路狂奔,暴雨如注,狂风夹着雨水放肆地拍在他的脸上。

    “我想起这几天台风过境,我们这里有影响,今天的雨不会很快就停了。”夏行歌跟在夏澧身后跑,发现自己居然跟不上夏澧的速度,他在大街小巷里狂奔,大声用日语叫着渡边诚的名字。这么大的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夏澧跑了很久,夏行歌都觉得累了,夏澧却丝毫感觉不到劳累,他只能追上夏澧,先暂停这种没有效率的方法。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很危险。”夏行歌扔下伞,在雨中抓着他的肩膀,“听我说,你先回家等小诚,说不定他到家门口了,没有钥匙家里又没人给他开门,在外面等着怕感冒了。你先回家,如果小诚回家了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要找他……”

    夏澧转身继续寻找,夏行歌好不容易才又追上他,无奈地让了步,“好,这样,你再听我说。我们两个人在同一个方向找可能没办法找到他,我们分开找。回日本肯定要坐飞机,我先打电话给黄花机场,请他们帮忙留意。你就去火车站找他,我去汽车站找,谁先找到就给对方打电话,如果没找到我们就报警,但是,我们先约定好,如果要找一整晚,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我们必须回家,其他的交给警察,怎么样?”

    “好……好……”

    “嗯,那就说定了,我们分开行动。”

    夏行歌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夏澧一眼,帮他弄好雨衣的帽子,接着,他拿起放在地上的雨伞,往另一边相反的方向跑去寻找。夏澧看着雨幕中夏行歌的背影越来越远,雨水淋得他眼前一片迷迷蒙蒙的水雾。

    恍恍惚惚地在城市中寻找,夏澧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全身都被雨水淋得湿透,那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他搜寻了这一片区域的大街小巷,不敢坐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去火车站找他,经过什么门店,还要进去搜寻一圈。找到天都黑了,夏行歌没有打电话给他,他找到火车站,在每一个候车大厅里细致地寻找,但是他没有找到他的小诚。

    他向火车站里面的工作人员寻求帮助,问起从邵州市到潭州的火车和高铁。对方查了时刻表,对他说,“你来晚了,下午开了两三趟高铁呢,差不多一小时一趟,火车也开了一趟。就刚才还开了一趟高铁,都半小时了,大概到半路上了。怎么?你是找什么人嘛?”

    夏澧听不见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身体一歪,差点晕倒在服务中心。中铁的职工们忙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给他倒杯温水,他不喝,坐在那里哭,问他,他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的小诚不见了……我的小诚不见了……”

    有些累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渡边诚翻身起床,打开窗户,朝外面眺望泛着铅灰色的天空。

    似乎快要下雨了,空气有些闷热。他听见外面的蝉把声音拉的很长很长,比起昨天,这声音已经变得很嘶哑。这只蝉应该快要死了。或许夏天也快要结束了。

    比起这个,渡边诚更觉得自己不该留在这里。每天什么都没解决,就那样度过了。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又丧失了自己,走到浴室里想上个厕所,猛地瞥见自己在镜子里一闪而过的脸。待他上完厕所走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自己的脸,他却觉得自己简直面目可憎。多么讨厌的一张脸,当它把坠入爱河的所有情绪,嫉妒、贪婪、渴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时候,渡边诚在为这样的一张脸而感觉到苦恼。

    夏澧和夏行歌还没回来,这段时间里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也许,他们两人都同时忘记了还有一个渡边诚的存在。他打开水龙头,弯下腰,水扑到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部轮廓淋漓而下。因为即将下雨前的闷热,他闻到了从外界传到家里的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泥土和青草混着雨水的泥腥味,一种腐烂的花朵的味道。他的心口蔓延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想要描述,揪紧自己胸口的那一块衣料,但他搜肠刮肚,什么都想不出来。

    “痛苦。”他叹了口气。

    屋子里太闷热了,开了风扇觉得冷,不开风扇又觉得热,他想,最好还是到外面去,他想吹吹风。在去吹风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先把行李全部收拾好比较好,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走了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说不定今天就走。他停下收拾的动作,抬起头想了想,今天大概不行,等下要下雨了,他下巴上有一颗凝结的汗珠,滚动了几下,没有落下来,被他用手挡了一下,手背上立即一片冰凉。

    渡边诚恨死了,又很无奈,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事情都会搞砸。成为这个家里的嫌隙人、尴尬人,又是他一步又一步地把自己逼成这样的,怪不得其他人。他觉得很烦,夏天将下不下的雨让他心生厌烦,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打开抽屉本来想拿烟,突然看见和烟放在一起的护照。不知为什么,他把护照也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非常地鬼使神差,他不想在这间闷热的房子里,当他穿好鞋出了门,一阵强风刮来,将开着一条不大的缝隙的家门给吹得关上。

    渡边诚想,这下完蛋了,他没有带钥匙。不过,等会儿夏澧和夏行歌就会回来。他对这一带很不熟悉,正巧,五楼和六楼的那道平常一直锁着的铁门是开着的,他想到天台上看看。外面刮起狂风,像是鬼叫,他上了七楼天台,铅灰色的云团正上下翻滚着,飘到他的头顶上。

    天台上被六楼的住户搭了一个铁皮房子,中间用一道铁皮隔开左右两个单元。上面用水泥垒了一些空槽,用来种菜和养鱼,还移栽了一棵橘子树,橘子树下的小雏菊已经彻底开了。

    这里有种小西红柿。渡边诚在地上坐着,觉得有些渴了,他把那些小西红柿都摘下来,用衣服擦一擦就送进嘴里。很甜,渡边诚把它们全部都吃掉,他看见铁皮房子里放着一台很老的老式钢琴,但铁皮房子上了锁,他没办法进去。铁皮房子旁边有个铁皮搭的楼梯,可以上去,从那里可以看见铁皮房子的房顶。他从站着的地方往四周看,东边方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座高耸的古代宝塔,和他背后的北方宝塔遥遥相对,他还看见被铁皮隔断的对面楼顶放了一排鸽子笼,里面养着一些肥胖的肉鸽。

    听,好像有人在吹萨克斯。他把身体撑在栏杆上,直盯盯地眺望着远处。萨克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或许是个初学者在练习吧。他把身体压在栏杆上,身下的栏杆已经生锈了,像是一片柔软的云,萨克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停,他想,是谁在吹萨克斯呢?又觉得这旋律那么熟悉,是来自他的故地啊。啊,,他突然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听见了故土的声音。

    刚开始,他还能忍住,只用口哨跟着旋律一起吹,当吹到后半段的“好想回到,好想回到我的故乡啊”,他也跟着唱了起来,萨克斯一直吹,他就一直唱。下雨了,从铅云坠落的水滴砸到他的脸上,他突然眼睛一酸,一行眼泪缓缓滑到腮边,和雨水混在一起。

    现在,他真的后悔了,想家了,他想回去了。他想回日本,如果自己一直呆在这里,又得不到夏澧的喜欢,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母亲赐予了他的骨骼、肌肤、内脏、脂肪、毛发,将他孕育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把这个活生生的生命给抛弃,让他听天由命,如果自己没有骨子里的那一点“贱”,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追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这里?他觉得羞愧,之前他总觉得谈恋爱是一件很“贱”的事情,因为这样就会违背自己的诚实主义。他觉得谈恋爱这是一件很掉价的行为,所以他会在一边旁观别人的“贱”,并加以嘲笑。现在,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贱”,在某一方面,“贱”可以翻译成“Easy”,他为他是如此地“Easy”而感到羞耻,几乎让他膝盖彻底软化,不要脸地跪倒在夏澧的面前。

    回去吧,回去吧。夹着的旋律,似乎有声音在对他这样说。已和夏澧心生龃龉,似乎也无法再回到单纯的母子关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夏澧当作母亲看,他一直把夏澧当成自己的妻子,想要被好好疼爱的情人。当他拥有过夏澧之后又被他人夺走,他在哥哥的身边那么快乐,说心里话,他很想把夏澧再抢回来,锁在身边让他哪里都去不了,也不准他再见到哥哥,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不想再伤害夏澧第二次。他没办法和夏澧做单纯的母子了,就连看见夏澧一眼,都想要把他抢到身边,但夏澧不是其他的人,夏澧是他最爱的人了,是他唯一在心里确定的妻子的对象。夺人所爱非君子,更何况夏澧并不喜欢他。

    渡边诚不喜欢强求,他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所有努力,如果换不回,也只能作罢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家里没有人,渡边诚无处可去,等了一夜家里都没人。在台风来的雨夜,他又回到楼顶,在楼顶天台上思考了很久,在雨中,他彻底地想开了,也想通了。他要回家,回家之后,他不会再和夏澧产生联系了,原本在心里的死结,似乎已经彻底解开了,他觉得这个结不再像之前在自己心里那样让自己辗转反侧,他想,他会接受现实的。就让他在很远的地方和夏澧做一对普通的母子,只做他的儿子,他会当作这个夏天无事发生,他希望夏澧也这样想,并不是说他已经不爱夏澧了,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爱夏澧,他太爱夏澧了,接受不了夏澧的再一次拒绝,当他的自尊心重新占领高地,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现在,他不会为这件事而烦恼了。他很欣慰,这种欣慰感一直持续,他在雨里站了一夜,这种欣慰感就持续了一夜,他淋了一夜的雨,这一场雨似乎将他心里的某种邪火彻底地浇灭,他彻底地从一个沉重的梦中清醒过来。

    夏澧精疲力竭地在早晨八点走到家楼下,准备回家就报警。在外面找了一整夜,夏澧神情恍惚,因为淋了一夜的雨全都都冻得发抖。在楼下,他下意识地往头顶看,竟然发现渡边诚站在天台上,他整个身体都靠在栏杆上,半个身体探出了栏杆。夏澧全身一麻,以为他要跳楼,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雨衣摇摇欲坠,他将雨衣脱下来一把扔到地上,两级台阶一步,跑着上了天台。

    渡边诚背对着他,应该也是淋了一夜的雨,夏澧看见他的背影,欲唤他的名字,渡边诚听见天台的门被打开的声音,转过身,看见是他,夏澧突然觉得自己松了气,疲惫感瞬间笼罩了他。他看着渡边诚,渡边诚也看着他,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见小诚笑过,他从那个笑里看见了一种释然。让他觉得惊慌失措。

    “小诚……”

    在外面找了一夜,淋了一夜的雨,叫了他一晚上的名字,夏澧的喉咙已经彻底嘶哑。他快步跑过去,将渡边诚抱进自己的怀里,揪着他的肩膀不愿意放手。渡边诚只是站在他的面前,任由他抱着,没有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