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疯狗出闸

    （一）

    北京，某影视公司。

    “哎呀，小黎，以后跟了萧老板，搭上什么大导的戏要是有配角，可别忘了同门师兄弟啊。”

    眼前的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挺着啤酒肚靠在真皮沙发上，人送外号于扒皮。

    于扒皮左手搂着个皮包骨头的小模特，努努嘴，不消自己动手，小模特便极有眼色地掏出一份合约，往黎明星的方向推了推。

    黎明星低头一看，是去年他成年的时候和于扒皮签的五年短期经纪约，他签什么代言，出什么活动，演什么剧，都是于扒皮说了算，直到半月前，于扒皮故技重施，拿他的片酬去买了营销想冲一冲热度，趁着黎明星还有些大众关注度，想再给他签部网剧，捞个快钱。

    于扒皮那边还在嘚啵嘚啵细数他这些年是怎么照顾黎明星，是怎么不辞辛苦地给他塞资源。

    黎明星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也不看就把合同收了，斟酌道，“于哥，上部戏的片酬还没给我结。”

    一提到钱，于扒皮登时变脸，露出一副犯难的表情，把怀里的小模特往外一推，“这个，小黎，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的，置办行头得花钱，打点媒体也要花钱，买热搜买水军都得花钱吧，其实呢，新人入行一般都是八二分账，前面说的那些包装费什么的，当然是公司给出啦，可你不一样啊，哥当初看你可怜，小小年纪就来娱乐圈打拼，也没个大人照顾，这才跟你五五分，你说公司都让了三分利了，这些钱也不好叫公司再拿吧。”

    “你上部戏演了个男四，片酬才三十多万，还不够前两天给你买营销上热搜的钱，喏，你看，账还没结呢。”

    “再说了……”于扒皮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谄媚道，“你都跟了萧何了，还愁没钱赚啊，大影帝随便溜溜指缝，掉出来的资源那都是顶好的啦！”

    黎明星没再说什么，木着脸一点头，维持着表面和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

    于扒皮看着他的背影，变脸如翻书，阴狠地呸了一声，朝身边的小模特抱怨道，“他个一天天就知道蹭死人热度的废柴，扶都扶不起来，白瞎了那么一张脸，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妈的，个赔钱货，找老子要钱。”

    他这边骂的痛快，那边黎明星也不甘示弱，出了门就没那副闷不吭声逆来顺受的表情，一串响亮的国骂随口飙出，顺带一脚踹翻了于扒皮门口放着的垃圾桶，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于扒皮被惊动，追出门破口大骂，二人彻底翻脸，十九岁的黎明星动如脱兔，忙不迭跑了。

    他一路顺着消防通道跑到楼下，看着手中皱巴巴的合同，想也不想，顺手撕了，暴躁地往垃圾桶里一塞，吓得晨练路过的老大爷险些心脏病发作。

    黎明星一看见人，条件反射性地就想戴墨镜帽子，转念一想，说不定路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都是于扒皮这扑街，跟他说走到哪里都要有明星的派头，这样才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黎明星郁闷道，“他妈的……”

    一辆黑色奔驰在他面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萧何带着墨镜的脸来。

    黎明星坐进去，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大哥，理着个小平头，不苟言笑，看着像刚从牢里被放出来的。

    萧何解释道，“这是王朋，你助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说，当然，我还是希望你直接找我。”

    他顺手把买好的饮料递给黎明星，关心道，“和于扒……于会谈得怎么样？”

    黎明星没有立刻回答，斜着眼打量这位刚过三十就收获了国内大满贯的影帝。

    三十一岁的萧何看着像二十一岁，脸上连条褶子都没有，人送外号萧紫薇，调侃他命中带红，出道十五年顺风顺水，一路都有贵人提携，天降紫微星的意思。

    萧何的脸他自然是见过，甚至学校表演课的老师都经常把萧何挂在嘴边，甚至还放过萧何第一部拿奖的电影直接做范本赏析，影帝在里面演了个狂犬病发作的小偷，那口吐白沫，畏光畏水的样子至今让黎明星心有余悸。

    黎明星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被狗咬过。”

    萧何被他问得有些一言难尽，不过还是彬彬有礼道，“什么意思？不好意思，我没太听懂。”

    黎明星道，“哦，我看过你演的，我觉得你演的真他妈好，就跟真的被狗咬过一样。”

    萧何噗嗤一声笑了，细细的指头捂住嘴，眉眼一弯，嘴唇红润的很，丝毫不介意黎明星的无礼与直白，咬着吸管喝饮料，“知道咱们昨天签的什么合同吗。”

    黎明星看着他，总觉得他咬吸管的动作有些说不出的女气，人也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想起二人昨天签的那份合同，有些不耐道，“知道，包养合同。”

    萧何一时不备，没想到黎明星竟是这个路数，噗地一声天女散花，嘴里的饮料喷了王朋一头。

    王朋训练有素，这种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没抖一下，萧何赶紧道歉，拿纸去擦王朋的后脑勺，黎明星这些年在剧组摸爬滚打，看人眼色，很有打工仔的自觉，接了萧何手中的纸，指间相碰，萧何的指头热热的。

    二人转头对视，萧何收回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黎明星心中一动，看萧何又不是那么女气了。

    他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助理擦头，摸得王朋十分不舒服，漫不经心道，“在我前面，你包养过多少人。”

    萧何想了想，也不隐瞒他，“三年前有一个，后来说想退圈结婚，就断了。”

    黎明星哦了一声，“体检报告有吗，给我看看？我的体检报告你有吧？于扒皮应该已经给你了。”

    萧何见他十分老练，忍不住道，“那你呢，在我前面，有被别人包养过吗？”

    黎明星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当然没有……”他想了想，又有些难堪地补充道，“是想过找个金主，这年头没个有钱有势的金主撑腰，戏份都不敢保证，剧一播才知道自己被一剪梅了。但是吧……于扒皮给我介绍的都是五十多岁秃顶的老头子，一想到要跟他们上床，我，我就有点萎。”

    萧何又笑了，顺着黎明星的话补充道，“所以这次见是我，你就答应了？”

    黎明星回头看他一眼，不耐烦地点点头。

    萧何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你也不必是当成包养合同，我的工作室刚刚成立，以后想往幕后发展，得签一两个自己的人，这样税务和资源规划上面都会方便不少，片酬六四分，你占大头，代言综艺什么的可以商量着来，但是有一点，你出演的剧，不管是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都必须我说了算，另外就是剩下的这四年里，不许谈恋爱，可以接受吗。”

    黎明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是很好说话，“有戏拍就行。”

    萧何冲他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黎明星的微信视频却响了起来，萧何移开目光，假装看向窗外，黎明星却不避讳萧何，当着对方的面就接起，低声道，“妈。”

    一位四十出头的阿姨出现在电话那头，看见儿子的脸眉开眼笑，又将镜头移得远了些，视频里的天是黑的，手里牵着个绳子，在大洋彼岸那头遛狗，“怎么样，新老板还好吗？妈妈看过他演的电影，可喜欢这个后生啦，你大姨也喜欢，叮嘱你要签名呢。”

    萧何专注地看着窗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耳根却红了，黎明星也有点不好意思，“妈，别这样，我爸呢。”

    黎母道，“我这边才晚上九点，店里刚关门，你爸爸还要送工人回家呢，最近淡季，生意不是太好。”

    电话里传来一两声狗叫，黎母又隐隐担忧道，“儿子，妈妈不会用微博，你大姨也不肯教我，是不是有人误会你啊崽崽，怎么都在骂你呢？你跟妈妈说实话，实在不行别做这行啦，妈妈在这边给你找个女孩子假结婚拿身份，以后我们的按摩店给你管啦，这边华人多，不会英文也没关系的。”

    黎明星怕自己老妈再多说上两句就把家底全都抖落出来，赶紧阻止道，“行了，知道知道，再说吧，正忙着呢，晚上回家给你发视频。”

    黎明星挂断视频，心虚地看向萧何，刚才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多少，萧何似笑非笑，盯着黎明星直白道，“我决定签你之前，看过几个你的采访，上面说你爸妈是华侨，做生意的。”

    黎明星的访谈总共就那么几个，还都是两年前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补完，萧何提的这个他有印象，采访稿是于扒皮亲手写的，标题极其骇人听闻，什么狗屁。

    他铁了心要给黎明星炒贵公子人设，说他爹妈在海外做生意的华侨，身家数千万美金，明明是豪门少爷却一心追求艺术，配图是他十七岁的黎明星穿着西装蹭红毯的照片，以及小时候拍的广告，修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这篇采访一出，登时得罪了不少同年龄段的小生，都怪于扒皮太过放肆，吃相难看，为了夸黎明星吃苦耐劳，绅士风度，把娱乐圈内撞型的小生贬得一文不值。

    结果就是黎明星兢兢业业地在剧组拍戏，背地里已经被对家黑了个底朝天，说他国籍并非是中国人，油腻，营销大户，演技差等等。

    然而在黎明星眼中，说他油腻可以，说他演技差那就是踩在脊梁骨上打他七寸还骂他是个扑街了，气的黎明星登上微博连夜发了一篇小作文，对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据理力争，和网友争得面红耳赤。

    于扒皮抓住机会，又给他买了几个热搜，这下更不得了，吃瓜网友本来就对他不甚熟悉，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拍的公益电影上，这下营销过度，把他仅剩不多的大众好感也消磨得差不多，自此以后，黎明星彻底和“油腻”、“卖国叛徒”、“营销”、“玻璃心”等关键词挂上勾。

    每逢营销号盘点“细数那些年翻车作死的童星”这类博人眼球的话题，都要把黎明星拉出来鞭尸一番，起初还有几个死忠粉在下面辩解，时间一长，加上黎明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作品，娱乐圈更新换代又快，连粉丝都跑得差不多了。

    黎明星低头抠手，不情不愿道，“……那都是于扒皮给我立的人设，说现在女性观众就吃这套，一开始想让我走奶狗人设，走不通，长相不合适，走狼狗人设，没作品，时间长了又要被说油腻，就给我整了个贵公子人设，说我爸妈没抛头露面过，谁也查不出来。”

    萧何好笑道，“那国籍呢，国籍怎么回事，怎么没澄清？”

    黎明星忍了一上午，被萧何这么一笑，登时委屈的不行，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皮护照摔在皮座上，瞬间原形毕露，咆哮道，“我真是中国人！”

    萧何被他的大嗓门吼得眼前一黑，有种刚才他妈妈那边遛狗时听见狗叫的感觉，拉都拉不住，于是翻开护照看了看，不可思议道，“你随身带着护照干什么。”

    黎明星一脸愤世嫉俗，嘀嘀咕咕了半天，不情不愿道，“……那不然怎么办，根本没人听我的，他们只想搞新闻搞噱头，以前我还有点粉丝，他们会去机场接我，我就想着海外的行程掏护照的时候会被拍到，这样不就能证明我国籍真没问题了，结果……”

    “结果什么？”萧何耐心地看着他。

    “结果后来我才知道……那他娘的是于扒皮花钱找的代拍！被人扒出来，又把我给黑惨了。”

    黎明星苦不堪言地摆摆手，“从那以后，我就把护照随身带着了。”

    萧何万分斟酌，生怕哪句话说错，就引来黎明星的一通狂吠，“那你家里到底怎么回事，能和我说说么？毕竟我现在是你老板，也得对你的情况有个基本了解，炒人设是肯定的，于扒……于会想的也没错，他大概是想让你走黑红路线，但是后续资源没跟上。”

    黎明星没有立刻说话，萧何看得出他还有些戒备自己，脸上带着十九岁少年特有的倔强与矜贵，从这个角度看去，黎明星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思考的时候很是好看，看得萧何一阵恍惚，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十九岁的黎明星，而是别的什么人。

    “……我爸妈不是什么华侨富豪，就开了个按摩店而已。”

    萧何回神，专注地看着黎明星。

    少年低声道，“他们二十多年前去的美国，那边规定十四岁以下的儿童不能单独在家，但是我爸妈都很忙，没空带我，他们不会英文，只能去按摩店美甲店餐馆之类的地方，少上一天班就是少赚一天钱，绿卡又没下来，不能回国，我一岁的时候就托朋友把我送回外婆家了，我是跟外婆长大的，户口也在外婆家。”

    后来黎明星六岁的时候被导演相中，在一部公益电影上出镜，自此踏入娱乐圈，从小混迹在各大剧组跑龙套，当替身，拍广告，中间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戏拍的日子，十六岁跟着于扒皮，演了个谍战剧里的富家少爷，靠着颜值和打戏小小出圈一把有了些粉丝，再往后就是全网黑了。

    萧何没再说什么，见黎明星有些难过，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你家在哪，先送你回去，我这边现在有三个本子，明天你抽空来趟公司，一起商量商量看接哪个。”

    黎明星瞬间受宠若惊，没想到刚跟了萧何，还没在床上出力就有戏拍，还是三部戏等着他挑，登时心花怒放，表面却矜持道，“这……那，那肯定都是听老板的啦，有戏拍就行，哦，我没租房子，片酬都拿去营销买水军了，我住学校宿舍。”

    萧何：“……”

    萧何无力地扶住额头，对前面开车的王朋道，“算了，先开去他学校。”继而对黎明星道，“你去宿舍收拾一下东西，我在银泰中心有套公寓，先给你住吧。”

    黎明星没说什么，想着萧何毕竟是自己金主，金主都是要金屋藏娇的嘛，不然金主兽性大发要和他这个那个的时候，总不能和自己挤在宿舍的上下铺里。

    王朋一脚油门把车开去中戏，萧何一路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不知黎明星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在腹诽自己。

    临下车前，萧何看着黎明星，认真道，“小黎，你也不是刚入圈的新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我再交待你，但是你要记好，不管你是大红大紫，还是无人问津，都要时刻规范自己的品性，虽然身为一个演员，主要任务是拍出好的作品，活在人物背后，但下了戏，也要对喜欢你的人做出正确引导，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你骂脏话了，被年龄小的粉丝听去很不好，他们会下意识效仿偶像的一言一行。”

    萧何伸手替黎明星开车门，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却扑面而来，充斥在黎明星鼻尖。

    黎明星被他说得脸色通红，萧何的语气并不重，却依然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他一手抓紧安全带，不肯看萧何的眼睛，“……我，我没有故意说脏话，几年前我没戏拍，就蹲在各种各样的剧组里等着拣活，你知道，这些片场粗口都是避免不了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很顺嘴了，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黎明星一口气说完，继而头也不回地跑下车，去宿舍整理东西。

    萧何看着他疯狗出闸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刚才是不是太严肃了？”

    王朋目不斜视，心如止水，十分不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