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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你有没有想过别的更有尊严的活法?”

    祁连听到有人这么问他。他睁开眼回到梦里,像一个上帝视角的旁观者,目睹年轻的秘密警察摊开左手,掌心放着装白色药丸的塑料袋,质问面前细微发抖的男孩这款安慰剂是谁的货。男孩一动不动,双手背到身后,一双乌黑不见底的眼珠子没有烁动丝毫,竟让实战经验丰富的审讯官先眨了眼。

    审讯官露出一个不甚耐烦的表情,正要示意站在男孩身后的同行再此对他动手,审讯室的门从外面被敲响。

    审讯官开门,有光随着两人宽的门缝照射进来,祁连看到十六七岁的自己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光芒里的微尘都吃进去。来者背光,站在门外只有一个高大的轮廓,祁连看到审讯官对他敬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那人抬手两指稍稍一弯,屋内所有人迅速又无声地离去。门阖上后他开了灯,祁连用手臂遮挡刺眼的灯光,等适应后再度睁开,那位中年男子贴着墙脚的阴影而站,依旧只有轮廓,看不清脸。

    他也示意祁连坐下,当着他的面把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钮关闭,让他别担心,那把椅子不会再放电。

    男孩还是站着。

    男人也不介意。

    “他们说你不愿意说话,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找到‘头’了,跟你接头的只是‘腿’,你就算招了,你的信息对我们来说也无用。”男人将好几袋装着安慰剂的塑料袋扔到祁连脚边。如今安慰剂已经成了不少人的精神慰藉,但在刚发明的十几年前,医疗集团再如何用数据和临床试验担保安慰剂可随时戒断不成瘾,不会对缓解不良情绪之外产生任何负面影响,除了上a区,其他八区全都禁止从a区进口安慰剂,且不允许本地医药集团生产相关产品,信用制度的实施更是让这个市场存在,却少有人以身犯险。

    但依旧有人铤而走险,祁连就是其中一个。像所有这个年纪的old town年轻人,信用制度的限制让寒门再难出贵子,希望和光照不进蚂蚁窝,人们要么去西郊的劳动密集型工厂混口饭吃,要么彻底脱离城市规则游走在黑暗里。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祁连成了黑市走私犯的“脚”,负责将小份额的安慰剂送到买家手里,并不参与交易过程,只赚一份跑腿钱,关系网里的人除了卖家,也只有其他几个“脚”。

    他今天会在这里不是因为失手,而是其他被抓的“脚”供出了他,企图从他口中套出卖家的身份。祁连不记得自己熬了多久,他们用的刑罚全都不见血,但按审讯官的话说,他那位从小到大的朋友没撑过两分钟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男人说:“你现在一文不值。”

    祁连喉结动了动,依旧用盯审讯官的那种眼神看他,男人问他难道不害怕吗,祁连声音平缓,说如果真的什么用处都没有,他不会活到现在。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男人并没有诧异,甚至满意,他说祁连在那张椅子上熬了三个小时,一些被逮捕的他区特工都未必能承受这么长时间。

    “只可惜你生在old town。”男人惋惜道,顿了顿,随即问,“为什么愿意和我说话。”

    祁连答道:“因为你才是‘头’。”

    黑影中的男人笑了两声,缓缓走出来,那是张慈眉善目的脸,与之前那位审讯官的狠里戾形成鲜明对比。

    他站在祁连面前问:“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忍这么久?”

    祁连没有隐瞒:“我母亲也在old town,如果他们知道是我泄了密,她会有危险。”

    男人又问:“但审讯官也用你母亲威胁过你,这里是安全局,孩子,我们比你自己都了解你。”

    祁连完全相信,但他又摇头:“你们至少有底线,但那些走私犯没有。”

    男人缄默,摸了摸祁连的头发,顺势将他搂在自己怀里。十七岁的男孩五官还未张开,但身量已经拔高,他们要是在操场草地而不是阴森的审讯室,他们就像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父子一样寻常。

    男人说:“你的父亲会为你骄傲的,孩子。”

    祁连退了一步挣开那个怀抱,清醒道:“我从未见过他,他死了。”

    男人问:“你母亲这么告诉你的?”

    祁连摇头:“是我自己这么希望。”

    男人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或者说,安慰的话对这个年纪的祁连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听着,孩子,显然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父亲。但你确实有某些天赋,让我觉得你值得比一颗子弹更多的东西,所以……”

    祁连根本没注意到男人什么时候掏过兜,但当他把两手摊开,左手手心里放着一颗安慰剂白药丸,右手则是一枚安全局的肩章。男人说如果他选白药丸,他能保证祁连今天能安安全全地回到old town,这一切就当没发生,但如果是肩章,他虽不能给祁连一个父亲,但能许诺一个更好的未来。顺便,男人还告诉祁连,他有几个朋友确实够讲义气,背景也干净,其中两个还有少年役的经历,如果他们也感兴趣,安全局也欢迎他们。

    祁连并不草率,看了眼那枚肩章又看向男人:“你为什么认为这就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你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男人眼中的惋惜是如此真实,“如果我在未来的某一天逮捕一个初高中满绩的走私犯或者毒枭,我不希望他给我理由是他曾经被警校拒之门外。”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祁连,”男人不再用孩子称呼他,“你是想回蚂蚁窝,还是别的更有尊严的活法?”

    十七岁的祁连做出了选择,睁开眼回到现实。

    这是他住院后第四次醒来,依旧头晕目眩,但天花板的颜色从暖黄变成了冷白,床侧的医疗设备明显减少,口鼻处没有呼吸器,右手手背上的留置针还在,但没有连接药水瓶。

    他用左手撑床,想要起身,趴在旁边不小心眯眼小憩的祝小可机敏地挺起腰,见祁连醒了,嘴角的哈喇子都没来得及擦,欣喜若狂道:“祁哥你醒了!”

    “今天几号?”祁连背靠枕头,隔着病号服摸了摸右手臂,又问:“这是普通病房?”

    “嗯,你现在血检结果一切正常,昨天晚上醒了一次后医生就说没什么大问题,给你转了病房。”祝小可越说越激动,真想把这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群发。如果说昨晚上的祁连还是有些迟钝令人担忧,那么现在这个祁连就完完全全是他印象中的祁哥,恢复健康指日可待。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你别着急啊哥,怎么说也得等到伤口拆线啊,市局有我们在呢,不会让那些闹事伤人的轻易被保释的。”祝小可正认认真真地劝,跟机关炮似地嘴皮子一停,突然意识到祁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嘻嘻笑笑地问,“祁哥你不厚道啊,也不问问还有哪些兄弟受了伤,就只关心小嫂子。”

    “他怎么样,受伤了吗,现在人在哪儿?”一说到徐轻羽,祁连的眼神还真变了。祝小可被塞一嘴狗粮,捂住胸口不住地“啧啧啧”,说自己要到楼下护士台看一晚上美女姐姐才能安抚被柠檬汁浸泡过的心。

    玩笑话说够了,祝小可也老老实实告诉他徐轻羽受信用值限制,每天只能来三个小时,祁连昨天又是晚上醒的,徐轻羽不想再错过,今天准备晚点过来。

    “别啊祁哥,你这什么表情,也不用这么失落吧,我这都陪你好几天了,你咋不心疼我只心疼小嫂——,诶,这不说我还差点给忘了,”祝小可突然打住,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保温烫壶,说祁连既然这么心心念念小嫂子,见不着其人,可以先闻其味。

    “小嫂子知道今天是我轮班守你,就托我把这个先带进去,你要是在白天醒了,可以喝些补补气血。登登登登——”祝小可拧开盖子,还给自己个儿配乐。那是一锅还温热的当归羊肉汤,打开后药香随着热气四溢,祝小可给祁连勺了一碗汤,羊肉用筷子夹,但一用力就碎成两块。

    “这羊肉炖得也太烂熟了吧,小嫂子可不得在厨房里蹲一夜啊。”眼见着祝小可的哈喇子又快要淌下来,祁连让他也勺一碗尝尝,那羊肉入口即化,祝小可鼓着腮帮子嚼,嘴角冒油光,眼睛里冒星光,鼓掌鼓成海豹手,说“好吃得不得了”。祁连觉得他太浮夸了,但那一口口羊汤下肚,他要不是右手不便,心里头暖得也想跟着鼓掌。

    “祁哥,要给小嫂子打个电话吗?”祝小可眼巴巴等着徐轻羽再带些好吃好喝的让他蹭一蹭,巴不得他快点来,号码都给人拨好了双手奉上,就等祁连自己按通话键。祁连知道漫长的等待又最终没等到是什么滋味,手机屏幕贴着耳边,忙音刚响起,祝小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祁哥,你爸也来看你了。”

    “谁?”祁连眉心一紧,把祝小可整迷糊了。

    “你爸啊,我都傻了,你们俩长得也太像了吧,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祝小可不屑一笑,“我们之前录口供,那几个old town的还污蔑你,说和你认识,还说什么……”他晃晃脑袋,想想都糟心,也有疑惑,“不过祁哥你为什么跟你妈妈姓啊,你爸姓季诶。”

    祁连耳边依旧是忙音,他挪开手机,让自己更能听清祝小可在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爸吗?前天?还是……诶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你第一次醒来后的第二天,他说自己工作很忙什么的,只能摆脱我们照顾,祁哥你是没看见啊,咱孟局见了你爹,那叫一个——”

    “他还说了什么?”祁连打断,更关心这个。

    “没什么了啊……哦!”祝小可打了个响指,笑得特高兴,“他还说他也去见了小嫂子,他对小嫂子也很满意呢!”

    祁连大惊失色,祝小可也懵了,不明白祁连为什么突然下床。他速度迅猛,就算伤了只手,祝小可也拦不住,只能跟在后头喊祁连的名字,并高扬手机,说电话通了。

    祁连这才停下脚步,祝小可追到楼梯口,将手机递过去,祁连盯着上面的通话时长像面临一场审判。

    他听到了徐轻羽的呼吸,那么近,可那个人又是那么远。他知道徐轻羽全都听到了,山雨欲来,他头一回摆不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你能……听我解释吗。”

    祝小可整个人都呆了,不能理解好端端的,祁连为什么后悔懊恼,好像一瞬间一无所有。

    “好啊,你先回病房休息,医生说了你这一个月都不能有剧烈运动。”徐轻羽答应,“祝小可还在旁边吧,你就跟他说我跟你闹脾气呢,情侣之间吵吵闹闹,很正常的。”

    祁连伤口的地方还真疼了,牵扯心扉:“轻羽……”

    “先不说了,我在烧瓦罐煨粥,你不喜欢喝稠的,我得一直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