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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第二十二章

    谢长安自知理亏,媳妇儿说得很清楚,亲自冬狩对他来说究竟是多么要紧的一件事,可他实在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媳妇儿不顾安危、以身犯险,用这样的身体去围场冬狩,只为了让天下人觉得他是位有武德的君王——世人的目光真的那么重要吗?比身体、比孩子更重要?谢长安没法儿理解媳妇儿的执念,就算能理解,他也决不会束手旁观。

    “不是安眠药,我点了你的睡穴,好让你多睡一会儿。放心,我和他们说了你今儿不去冬狩,没人觉得不妥。”

    云帝的愤怒让他甚至无法冲谢长安发火儿,他不怪谢长安,他早知道谢长安就是个不顾大局、任性而为的混账,什么没分寸的事儿干不出来?他怪自己,他怪自己明知道谢长安的不可靠还给他这么大的权力,还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日夜相伴,谢长安让这样的优待迷了心,居然还矫诏!

    “给我滚出去。”他冷冷地道。

    谢长安想再说些辩解的话,可云帝的神色让他知道这不是恰当的时候,他只好放开媳妇儿,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他认为自己没做错,再这么折腾两天一定会出大事,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媳妇儿的愤怒,可不会后悔自己的抉择。他不指望媳妇儿能理解自己,只希望媳妇儿能把他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

    ……只是媳妇儿的气性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直到冬狩结束,云帝也没有消气,回云都的路上甚至不让他上舆驾,谢长安骑马跟在舆驾旁边儿,还能听见媳妇儿刻意压低的呕吐声,他觉得心疼,又无计可施,媳妇儿的气性太大了,他要是强行上去一定会让他更生气。

    谢长安进不得,也退不得,担心,焦虑,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极宴楼那个虽然高傲但在床上总是软软地搂着他的小娘去哪啦?十二年前那个在雪夜蹙着眉惊慌失措地任他嘬奶尖儿的水鬼美人儿又去哪啦?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媳妇儿飞扬跋扈,暴戾狠辣,杀伐无度,对他动辄呵斥责备,更甚者还会动手,还把他当董贤一流的佞臣,为他选定迎娶别的女人的“黄道吉日”,这哪儿是对情郎、对夫君的态度,明明是把他当攀着裙带上位的垃圾了。

    谢长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在陷得更深之前抽身离开,去做他神往了多年的浪迹天涯的侠客。

    “云帝”远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不是吗。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等銮驾回了云都,谢长安很快就知道云帝的怒火烧得究竟有多盛,他还没反应过来,鹰扬卫大将军的官职就被撸了下去,曲亭侯的爵位也被削了,他又变回原先那个普普通通的鹰卫。

    谢长安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原本就不爱做官。

    可曲阳侯成天唉声叹气,觉得天都塌下来啦。

    “是不是因为得罪了太仆卿?他在圣上面前煽风点火了是不是?哎呀我早说不要得罪他,你干啥非得和他对着干?这下好了吧!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不你去何大人面前服个软?认个错?大家都是为圣上做事的,何必非闹得那么僵呢?你送点东西给他,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要是不想去,我去!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他!……长安啊,你告诉爹,你到底哪儿惹圣上不高兴了?圣上不是挺喜欢你的么!”

    谢长安:“……”

    要他怎么说?

    云帝倒没彻底把他“打入冷宫”,谢长安作为鹰卫,还是能在内庭伺候,鸾回殿、重华宫,都有他的身影,云帝也不排斥让他捏腰揉腿暖床拓穴,只是没给过他几回好脸儿,总是不冷不热的,在床上也总是用看“孽畜”的目光看他。

    谢长安苦中作乐地想,还好没真的赶他走,不然到时候他要是死气白赖地不肯走,那多丢人啊,让师傅师兄们知道了一定会把牙笑掉。

    冬狩回来没多久,云阳公主真的打关内回了云都。

    空了两年之久的长公主府又热闹起来。

    然后是除夕。

    天气逐渐变暖。

    何厌入宫,附在云帝耳畔窃窃私语。

    谢长安不用去听也知道,何厌不知又要拉谁下水了,把那些原本身处高位的人打下十八层地狱仿佛是他最大的爱好,这给他的满足感如此强烈,让他甚至不惜拖着两条残腿在云都像猎犬似的到处闻味儿,只要有一点儿阴谋的味道,他都能分辨出来,然后向下深挖。

    这回倒霉的不知是谁。

    谢长安很快就知道了,口口声声说无心权势的云阳公主,居然在暗中策划了一场暗涌流动的谋反,这是云帝登上帝位以来规模最大的谋逆活动,牵连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和前朝大臣,云阳公主在关内苦心经营几十年,积攒下泼天富贵,她回云都,只不过是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让惊雷在云都炸响。

    可她没想到,云都的每一面墙后都有一双灵敏的耳朵。

    那是何厌的耳朵。

    凤鸾三年,新年的欢乐氛围还没完全消散,云都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人人自危,云庭前鲜血流淌,从未干涸,人们聚在一起,鹌鹑似的哆哆嗦嗦地看着许多原先废除了的酷刑重又上演,看逆党的皮被一寸寸完整地剥下来,他们的身体也开始暗暗作痛,仿佛受刑的是自己。

    云帝亲自去了云庭最黑暗、最血腥的角落。

    这是数百年前,云庭最初修建时铸造的囚牢,意图反叛又罪大恶极的逆党都会被关在这儿,只要进来,决没有再活着出去的一天。

    谢长安跟在云帝身后进去。

    狱卒只有一个,是个被割了舌头的老头儿,他比比划划地朝云帝禀报犯人们的情况。

    出乎谢长安意料的是,这儿没有奇怪的味道,除了暗无天日,只能靠火把照亮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当他经过一间牢房不经意往里头看了一眼时,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间牢房中放着一个坛子。

    很大的坛子,里头能放进去一个人的身体——里头正放着一个人的身体,坛中封着油,油上头露出一个人头,和没有双臂的肩膀。

    那个人头面目狰狞,怨毒地瞪着他。

    谢长安不忍再看。

    云帝的目的是云阳公主。

    云阳公主被关在最深处的囚笼中,仍着华服,满头珠翠,还画着云都贵夫人们间时兴的妆容,神色平静,目光深沉,不似囚徒,倒比冬狩时更像大云的长公主。

    她盘膝坐在地上,把个黑黢黢的囚笼照耀得我熠熠生辉,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云帝,很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破罐儿破摔劲儿,淡淡道:“怎么,来看姑母山穷水尽后做阶下囚的惨状?”

    云帝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

    云阳公主嘲讽一笑,说:“为什么?你真的想不明白?小侄儿,你可是弑父杀弟的妖孽啊,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我大云的皇帝?”

    谢长安有一瞬间,心脏忘了跳。

    弑父杀弟?

    谢长安知道废太子死于云帝的弓箭下,可从没听说原来老云帝也是让云帝弄死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云帝手上沾的血可就更罪孽深重了。如果说杀死废太子是为自保,那杀死自己的父亲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大云的皇位?

    云帝没有驳斥云阳公主,阴郁地道:“我是妖孽,你的好弟弟呢?他是怎么对待我和我的母亲的?几句谗言,他就把我们打入思过宫,我们是生是死,他都不在乎。我的好姑姑,你要是真的可怜我的母亲,那这十几年,你怎么不问一问她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柴烧,你问过一回没有?”

    “我为什么要问?陛下,陛下,难道你忘了,你的母后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因为先帝,也不是因为巫蛊案,是因为你,是因为你!”云阳公主站起来,扑到牢笼前,手伸出笼子,长长的指甲企图则去抓云帝的脸,离云帝的双眼只有一点儿距离,她多想自己的指甲再长一点儿啊,那就可以戳瞎云帝的眼睛。

    谢长安戒备地看着她。

    舌头被割了一半儿的哑巴狱卒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捅云阳公主,这位风光了大半辈子的长公主此时宛如待宰的猪狗,被屠夫玩弄于股掌之间,竹竿的尖利处捅在她的身上,让她疼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可她不肯退开,还在疯疯癫癫地朝着云帝大叫大笑,和原先沉静、高贵的样子判若两人。

    “陛下,我的好侄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还活着,她活得像一条狗!她陪那么多男人睡,让太监拿着角先生乱捅,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她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有口剩饭吃——狗都不吃的剩饭!好侄儿,看着自己原先高高在上的母后变成那副下贱的模样不好受吧?只要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就算去的是一条狗她都会分开她的腿!怎么,如今万万人之上的云帝陛下不记得了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着你母后用她的肉体换来的狗食长大了的么?好侄儿,别忘啊,别忘啊!你的母后,多么伟大,为了你这个怪物,她连皇后都不做了,她陪你去冷宫思过,她有什么过错?错的只有你,你不该生下来。你不该去恨你的父亲,你该恨的,只有你自己。”

    云阳公主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囚牢四壁。

    谢长安听得胆战心惊。

    她说的,是真的?云帝真是这样长大的?云帝的母亲,许皇后……谢长安想起自己初入云庭时,在珍珠湖畔哭许皇后的老妪,那老妪口口声声“娘娘为了他,不知忍受了多少羞辱折磨”,难道她说的“羞辱”、“折磨”,就是云阳公主此时说的意思?

    云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云阳公主在逼仄的囚笼中转来转去,鬓发让她自己拉扯得乱如稻草,她发着抖,跪在云帝脚下,哀求道:“放过你的父皇吧,他的罪过只是愚蠢,他一向不聪明,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不能让他做个得不到祭祀的孤魂野鬼,他是皇帝啊……”

    云帝看着她,对哑巴狱卒道:“不要让她死。”

    哑巴狱卒连连点头。

    云帝将长公主的谩骂和哀求留在身后,往囚牢之外走去,当经过谢长安原先留意到的那个放着一个装人的坛子的囚室时,停了下来,沉默地望着那颗人头。

    谢长安惊悚地想,这不会是……先帝……吧?

    他屏息凝神,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张脸,虽然那张脸黑得发亮,可还是看得出和老云帝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而且老云帝应当真的驾崩了,这张脸反倒有点儿像……像谁呢?

    谢长安觉得眼熟,可一时之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云帝往外走,谢长安连忙追上去,不想再在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多待哪怕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