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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28章

    不过两个月光景,老女人的病已经发展得非常严重。她瘦了一圈,但从外表上看又显得臃肿——她的身体已经浮肿了,疾病蛀空了她的躯壳,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别人照顾她。偶尔,阮宋会来她的房间里看望她,照顾她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到后来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阮宋还要在她疼得受不了的时候给她注射止疼的吗啡。

    她应该没有多久能够活了,又得不到相应的治疗。她没有钱,也没买医保,子女也不管她,作为邻居的阮宋想帮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和他非亲非故,他也没有足够的资产能够援助老女人治疗这个复杂而且严重的疾病。阮宋觉得很愧疚,但这是人之常情,老女人应该是没多久日子能够活下去了,她检查身体从他这里借的钱,他已经不再奢求她能够还给他了,他不能够产生更多的损失,他没办法找一个死人要债。

    阮宋这段时间情绪都有些低落,他感觉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渐渐地流逝,可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变成了针管里的药剂,他握着针管,另一只手捏着棉球给老女人的皮肤消毒。她的血管已经被多次扎入相同的地方,阮宋能够帮到她的,也不过是带着她去医院里开止痛用的医药吗啡,回家给她注射。他给老女人注射吗啡时老是神情恍惚,他想起了父亲给自己用针管注射毒品时的样子。青紫色的血管,因为多次的注射而变得有些萎缩,阮宋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适合下针的地方,就让老女人伸出另一条胳膊,压脉带绑在她的大臂上,肘弯处的血管立即绽起,他在另一条胳膊上找一条从没有注射过的血管。

    针尖插进血管里,阮宋推动注射器,药水一滴一滴地注射进老女人的身体,很快就和她的血液融合在一起。老女人原本痛苦的呻吟慢慢地变弱了,她躺在床上,双眼失焦,阮宋将她的血反复地抽入针筒,再将血液重新注射进去,他要确保针管里的所有吗啡都被注射完毕。接着,他拔出针管,盖上针帽,扔进了垃圾桶里。

    因为病情越来越严重,老女人也越来越痛苦,她需要使用的吗啡药量越来越重,好在在医院里买吗啡价格也不贵,一支也就五六块,但她现在一天需要用三支,钱也是阮宋给她垫。这是小钱,阮宋却发现了一些歪门路。他很聪明,会在医院陪着老女人开药的时候多开几支,然后将多买的吗啡偷偷转手卖掉,一支能卖一两百,用这种办法维持老女人的药费,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倒卖吗啡是犯法的,阮宋很清楚,但他也需要存一些钱,将多开的吗啡卖给别人,用差价来维持老女人治病的费用。她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阮宋也知道偷偷转卖多买的吗啡也不是什么长久的事情,老女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应该是活不了太长时间,只能够让她走的时候少受些痛苦。生了病,钱在医院里就跟水一样了,其实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穷病才让人更加绝望,也毫无翻身的余地。

    他对着老女人这么好,其实是将她看成了自己的母亲。他的妈妈是个疯子,幸好也蒙受了老女人的一些照顾,得到了一些母爱的慰藉。阮宋虽然是个婊子,但也是个重情义的婊子,他可以多接一些客人,甚至找一些多赚钱的副业,只要能够拿到一点钱就送老女人去医院去,但他的钱不多,远远达不到系统治疗的标准,老女人倾尽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没办法在医院里住一天。阮宋也只能去药贩子那里买印度来的靶向药,希望能够延续她的生命。

    他没办法送她去化疗,老女人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支撑下去。她每天都在喊痛,给她注射大剂量的吗啡都渐渐变得无济于事。阮宋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他这段时间天天都要去彭影家里坐坐,也说起了这件事情,彭影很惊讶,他也没想到阮宋会帮自己的邻居,阮宋叹了声气,只说自己受了她一些照顾,老女人的儿子不管她,他为了情意也得帮她一把。

    彭影听了他说起的这些话,把原本对阮宋还残存的一些歧视和偏见全都抛了个干净。原先他老是觉得性工作者不靠谱,也偷偷和阮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现在听阮宋说起其照顾邻居的事,笑自己太小心眼。自从自己不再从事色情业行业后,彭影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开始用有色眼镜去猜度从事色情业的人,觉得他们都遵守着“婊子无情”的职业道德。当阮宋告知他照顾邻居的事情时,彭影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羞愧,他也把阮宋和别的性工作者相提并论,他感觉,自己还不是很了解阮宋的为人,他自己也并不坦诚。

    “只是受了她一些照顾,就这么帮她?”彭影坐在他对面抽烟,觉得很不可思议,老女人生的不是什么小病,从各个方面来说,她得的是绝症,照顾一个绝症患者,在明知对方没有偿还能力下还能够出钱帮她治疗,从这一点来看,彭影觉得阮宋真的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还很有爱心。

    “她照顾了我很多,投桃报李,应该的。”

    阮宋的脑子里有报恩的概念,这很好,彭影很欣赏这种人。他对阮宋的态度变得更好了,心灵上的距离也更加亲密。他问起阮宋照顾起老女人的细节,阮宋也一一回答,说起老女人的病,他觉得很寒心,也很失落,他也有高额的债务需要偿还,也没办法真的倾尽所有为她治病,只能花钱吊着命,尽量满足她想要实现的心愿。

    当然,阮宋并没有将倒卖吗啡的事情告诉彭影,这种事情当然要绝对保密。再寒暄几句后阮宋告辞,他急匆匆赶回住处,打开老女人的房门查看情况。她正在痛苦地呻吟,现在水米都不粘牙好几天,床头摆着的不锈钢茶杯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污垢,似乎看着那个茶杯,就能够闻到从那茶杯上传来的油膻味儿。她全身都没什么力气,一只脚伸出床,半悬在空中,像是想要找鞋下床拿吗啡。阮宋立即进了屋,扶她躺在床上,迅速拆了一支细长针管,针头刺破吗啡封瓶,吗啡溶液冒着气泡被抽进针管里。阮宋将活塞拉到底,另一只手曲起来,弹了弹装满了吗啡的针管,慢慢推动活塞,针尖喷出小股的吗啡溶液。

    他把针管放到一边,抽出两根医用棉签,往放在一边的酒精里沾了沾,给她的大臂捆上压脉带,青紫色的静脉立即膨胀,阮宋拿起针管,往里一扎,刚推动一点,老女人的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脖子往后一仰,五指成爪,身体立即僵硬起来,两眼一翻,身体不断地痉挛、抽动。阮宋反复抽动注射器,确保里面的药液一滴不剩地注射进她的血液里,才将针管拔出,盖上针帽扔进垃圾桶,老女人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立即跌倒在床榻上,好半响才恢复过来,问他要水。

    阮宋用另一支大注射器抽了一大管水,注射器没有针,是专门给不方便的人喂流食的。老女人喝得很慢,嘴唇干枯起皮,但她喝了一点就喝不下,阮宋也不勉强。他觉得自己在照顾老女人的过程中,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面对针筒和药水了。他觉得自己变了,之前他荤腥不沾,到后来他主动破戒破教,现在就连帮别人打吗啡都这么熟练顺手。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不那么害怕了,也不那么排斥了。他看见老女人因为疾病带来的疼痛而受尽折磨的样子,就会想到父亲被毒瘾折磨的样子,如果两者所承受的痛苦是一样的,能够缓解的痛苦的方法就摆在面前,那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

    但他并不会同情麻醉药品滥用者,那叫活该,而真正的病人是完全值得同情的。阮宋给老女人擦了擦身体,帮她盖好被子。刚才他给她注射的吗啡剂量多了一点,她就没那么痛苦,很快就在吗啡的作用下有了睡意。想要睡觉是好事,能够睡着也是好的,至少睡着了就没有那么痛苦。但第二天醒来又要重复前一天的行为,这日子过得艰难而又绝望。

    他们都知道,这个病不过是挨日子而已。

    阮宋坐在凳子上,眼神有些放空。他帮老女人收拾了一下房间,见她睡得还算平稳,没那么难受,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回到自己房间里,他坐在床上抽烟,放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

    抽完了这根烟,阮宋将烟头从这边抛掷到房间的另一端,那烟头掉在地上,火星四溅,阮宋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烟头逐渐熄灭,只留下满室的烟味。

    ?

    卧床不起,反复疼痛,深秋降临,老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就连喝水都变得有些艰难。阮宋知道她即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能够满足她最后的愿望,老女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声,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三天后,立冬了,阮宋途经公园时发现有善男信女在公园门口给过路的人派送白粥和白菜饺子。他在那里吃了一份白粥,又想着带一点食物给老女人回家尝尝,他的饺子没有吃。他曾经是个佛教徒,就跟那些善男信女的带头者聊了好一会儿天,原本这些食物不能够外带,但他隐瞒了自己抛弃信仰的事实,又搬出了因为癌症卧床不起的老女人。带头者一听,连声叫“阿弥陀佛”,拿了个大一些的塑料碗装满了饺子,套进干净的塑料袋里,双手递给他让他拿走。阮宋连声道谢,又打了一碗白粥,端着离开了公园。

    老女人疼得不行,阮宋给她打了一针吗啡,给她掖好被子,让她稍微休息了一下。粥已经有点凉了,阮宋去公共厨房里稍微用蒸锅加热了一下,回来就听见老女人叫疼。她叫疼不是说自己疼,嘴里直喊妈,这样叫已经叫了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吗啡也不能够减轻她的痛苦了,她喊妈,还想着能够像小时候那样,被妈妈抚平身体和精神所遭受的重创和痛苦……

    阮宋咬着牙不做声,吗啡的作用下,老女人的疼痛也许得到了缓解吧。她的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她的母亲,阮宋舀了勺粥,凑到她嘴边,也喂不进去,只得放了碗,从桌子那边抽了两支葡萄糖溶液,割开瓶口玻封倒进她喝水用的杯子里,兑了点温开水,再用专门喂流食的注射器吸满了,慢慢地喂她喝。因她疼得吃不下,喂得很慢,有时候连吞咽都是难事。阮宋抽了张纸巾,帮她擦拭从嘴角流出的口水,也不嫌脏,照顾得十分尽心尽力。

    当天晚上,老女人的情况急转直下,气息奄奄。阮宋想叫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她拒绝了,到第二天,她的精神却突然好了些,两只眼睛里有光了,病后说话声若蚊呐,这会儿倒是有了点力气。阮宋很高兴,以为她好一点了,就连吗啡的用量都少用了不少。老女人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水,拉着他说了很多话,阮宋都仔仔细细听着,她说了很多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她亲身的经历,阮宋听得很伤感,又不敢打断她,就让她接着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起了自己失足沦为妓女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不得不放弃从事这一行的原因是因为她得了病。一开始是尖锐湿疣,下身奇痒,但为了家庭的开支又不得不一边治一边继续卖身;后来,身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多的红点,检查出感染了梅毒和尖锐湿疣,就连子宫颈上都长满了疣体。她害怕了,就暂停了营生,一心一意给自己治病,尖锐湿疣反反复复折磨了她好几年,加之又感染了梅毒,下体都开始溃烂,治了好几年才算勉勉强强有了起色,不再高频率地复发了。但她也知道做这营生的风险有多大,她不敢再继续接着做,害怕下次感染的就不再是尖锐湿疣和梅毒这么简单。

    阮宋听得很认真,也若有所思,老女人一说就说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不带停顿都没感觉到累,阮宋给她热了点牛奶,她也喝了大半碗。到了晚上,她情况突然恶化到极点,时不时陷入昏迷,她清醒过来一点就攥着阮宋的手,恳求他去找自己的儿子,想见见他。阮宋恍然大悟,原来她说那么多话都不带累,精神突然一下变得那么好,是因为她已经大限将近,回光返照而已。阮宋想起她今天对自己说起了她的儿子,说起了她那个患了肝癌死去的前夫,原本,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这么多,现在这谜团被全部解开,阮宋于心不忍,痛哭不止。

    “我想见见他……见见他……”在清醒的几分钟内,老女人再度向他提出了这个请求,她气若游丝,已经快死了,阮宋心疼她,怎么可能不去替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她是吊着一口气向他提出遗愿,就一横心答应了,问清楚她儿子的住处就出门寻找。已经快过十二点,外面连路灯都黑了,阮宋披了件厚棉衣出去找人,路上黑不溜秋,还飘起了小雨,他忙把外传的厚棉衣裹紧,小跑着去找她的儿子。

    阮宋担心她,怕她挨不到儿子来看她,街上连出租车也没有几台,只有角落里放着的几部共享电动车。阮宋不会骑电动车,也顾不上这么多,铁了心就骑着车往老女人说的地方赶。经过一大片居民住宅区,阮宋找到了她说的那一栋居民楼,好在楼下的程控门没有锁,他跑着去了老女人说的那个楼层,锤了很久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趿拉着拖鞋骂骂咧咧,阮宋抓着她的手说明自己的来意,中年妇女吓了一跳,听完他的请求怔了一下,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听明白了阮宋的来意,中年妇女问他,“你说的是不是罗霞?”

    阮宋也不知道老女人到底叫什麽,就知道她姓罗,也不管了,直点头,中年妇女说,“你敲错门了,她儿子住在对面,应该已经睡了。”

    阮宋听了,立即转身去敲对面的门,那边敲了很久才传来男人的声音,语气不善,中年夫妇立即帮他说话,“你开开门,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什么事?”

    年轻男人开了门,看见站在外面的邻居和阮宋脸色铁青。中年女人连忙开口,“你妈妈的事呢,你跟这个男孩子一起去,你妈妈想见见你。”

    年轻男人脸色一变,朝着阮宋推搡数下,“滚,谁让你来的,快滚!”说着拽起阮宋的衣襟,想把他甩到楼梯那边去。邻居夫妻立即过来拉架,中年丈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起来,“你就跟他过去看看吧,她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都最后一面了,你都不愿意满足她这个愿望?”

    “你又是谁?”男人指着阮宋,阮宋也不管他有多么无礼,哀求道,“你跟我去一下吧,她一直说想见你,你就去见见她……就见最后一面,你让她别带着遗憾走吧……”

    “快滚,谁让你拉扯我的!”男人把手往身后一放,厌恶地往后一退,准备把门给关了,阮宋眼疾手快地扒住门,不让他把门关上。中年女人也看不下去了,过来劝,“你就去看看她吧,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啊,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爸爸生病,她服侍得还不够好?别跟你妈妈置气,哪能这么记仇呢。”

    “谁是我妈妈?她也配?!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可没有做婊子的妈!她死了就死了,她化成灰都不关我的事!”

    说完,他用力一关,阮宋躲闪不及,狠狠地夹到了他的手指。阮宋痛呼一声,门也关的严严实实,邻居夫妻听了年轻男人刚才说的话,都忍不住痛骂,“白眼狼!他妈养他养这么大,真他妈没想到这么没良心!”一边骂一边把阮宋拉起来,在声控灯下查看阮宋受伤的手指。阮宋哭得很伤心,手抖个不停,几个指甲黑了一片。中年女人一边咒骂一边用餐巾纸帮阮宋擦拭手指流出来的鲜血,她的丈夫接着帮阮宋敲门,一边敲一边骂,“你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妈死了你也不理!你有良心吗?!”

    阮宋立即劝,“别骂了别骂了!”说着再次敲起门,但对方没有再把门打开,不管阮宋在门外怎么劝怎么哀求,对方就是不开门。

    阮宋绝望了,蹲着抱着头痛哭,他没办法实现老女人的遗愿了,邻居过来安慰他,一边安慰一边痛骂老女人的儿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阮宋担心老女人,匆匆向他们道了谢就离开了,他得赶回去查看一下老女人的情况,避免老女人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一路上,阮宋失魂落魄,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正巧看见一台下了客的出租车,他还了电动车就上车回家。街上冷冷清清,阮宋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老女人,他没办法直视那双眼睛,没办法去看她哀伤的眼神,他害怕。但他没有把人带来,总得有个交待。

    老女人正躺在床上,想见到儿子的执念让她吊着最后一口气,但进来的只有阮宋一人。她双唇抖得很厉害,哆哆嗦嗦地问,“我……我儿子呢……怎么没……没看见……他……”

    阮宋上前抓住她的手,眼里含泪,他开始说谎,“我……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敲错门了,是邻居开的,邻居说……说你儿子已经搬走了,老房子租出去了。我问邻居他搬哪里去了,邻居说不知道,我问了房客,他也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我不敢再耽误他们休息,我就先……就先回来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老女人干枯微冷的手抚上他的脸,他的脸不烫,只是红,这是他的毛病。他不会撒谎,撒谎就会脸红,为了圆这个谎,他只能找个借口,“外面很冷,我骑电动车去的,风刮成这样的。”

    老女人抓着他的手,呼吸越来越微弱,阮宋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女人叹了一口很轻的气,似乎有些扛不住了,她只是对他说,“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

    阮宋听她说谢谢,涕泪横流,喉咙眼儿里似乎堵着个什么东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哭。老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阮宋发现她的手已经凉得怎么都捂不热了,忙去探她鼻息,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但阮宋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静静流泪,他埋着头,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

    阮宋没钱给老女人发丧,也没办法代替她的儿子帮她买墓地和棺材,只好帮着简单地处理身后事。他觉得有些悲哀,像他们这样的人连亲情都不配拥有,死后居然还要靠一个邻居的支助才能勉强处理完后事。他想,今天死的是别人,自己替她办了后事,要是自己某年某月死了,又是谁帮他处理后事?

    人死了,阮宋得尽早处理了尸体,这东西不能存放太久。他只能又一次去找对方的儿子。对方的儿子从猫眼里见是他,闭门不见,阮宋只能在门外哀求,因为他不是老女人的亲属,没办法代替她的儿子给她开死亡证明,送去火葬场火化。

    不管怎么说,人已经死了,而且死了的人又是自己的妈,阮宋真不敢相信她的儿子能够这么铁石心肠,毕竟那可是生养了自己的女人。他没钱给老女人买棺材、买墓地,只能找她的儿子,但她的儿子又避而不见,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他只能在邻居的帮助下去寻求社区的帮助。经过交涉,对方勉强去帮着开了死亡证明,能拉着尸体去火葬场火化。但对方在等待火化的时候很不耐烦,也没有买骨灰盒,拿着个布袋子把骨灰一包,像是要急切地处理掉什么脏东西,路经南洋市的河流沿岸,对方突然在桥上将装着骨灰的袋子往河里一扔,阮宋尖叫着跑过去看,只能看见布袋松散了,骨灰从开口漏出来,扑通一声坠入河里,这下彻底地尸骨无存了。

    阮宋疯了,尖叫着扑过去和对方扭打在一起,他真没想到老女人的儿子是个这样的货色。对方骂骂咧咧,和阮宋打了一架,双方都受了伤,阮宋一直在质问为什么,他觉得很后悔,当时要是去借高利贷给老女人买块墓地下葬都行,可惜已经太晚了。

    对方走后,阮宋一个人在桥上哭了很久,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没能够完成她的遗愿,甚至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从那之后,他每天都会来桥上待很久,对方的遗物也全都被房东老板处理了,他只留下一些东西,房间里也搬来了新的租客。对方在这世界上所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被彻底地抹除,阮宋真正地感觉到死亡。之前他的父亲死时,他只能感觉到解脱的快感;但老女人一死,他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死亡给人带来的无力感,并且这种无力感来自于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阮宋觉得自己很累。

    小半年已经过去了,阮宋突然觉得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他的体检报告也突然出现了异样。他的下阴处瘙痒异常,而且阴茎发红,在例行检查中被检查出患上了尖锐湿疣。很明显,这是在接客的时候被自己的客人感染的。阮宋只能停止卖逼,专心去医院里治疗自己的病,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应该不会得这种病,没想到自己最后也中了招,可见在疾病的面前没有一个人是幸运儿,侥幸心理更是想都不要想。阮宋有些后悔,又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赚钱,他想起了自己的债务,如果不能够再用身体赚钱,那他该怎么样才能够偿还这些钱呢?

    他没有存款,手里的活期也不过几千块钱,其他的钱都按时打给了债主的账户。但是,如果不能够继续卖逼,他总要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有一定收入的工作。他的学历很低,只有高中毕业证,在大学生都难以找到工作的社会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找到什么样子的工作养活自己,治好自己的病。他暂停了之前的营生,专心去找了三天的工作,发现适合他的只有餐厅前台、超市收银员这类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工作,而且工资很低,每个月只有三千的工资,而治这个病又很费钱,他还要付房租、水电费,工作也只包吃饭不包住。

    能够供他选择的余地太少了,他只能在步行街大厦商城的餐厅中随便找了个前台的工作,每天帮忙收银。他时常害怕被用餐的客人们认出来自己是个卖逼的人,他害怕来用餐的客人中有他曾经招待过的嫖客,所以他经常把印着餐厅logo的鸭舌帽压得很低,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别人认出他。还好一直相安无事,阮宋觉得庆幸,来用餐的客人们也非常和善,偶有几次发生冲突,也并未一直刁难他。

    让他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是因为工资可以月结,不需要拖到下个月,阮宋急需用钱,经不起这种拖延。但是前台很累,每天要工作八个小时,很少有坐着的机会,他的脚站得特别酸,小腿肚上的血管因为久站变得十分明显,像是结了一张密密的大网,但阮宋觉得这样的钱赚起来很让他有尊严感,这是他的辛苦钱,血汗钱,虽然不多,也是正经营生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合理的。虽说现在色情业合法,出卖身体所得也合法,需要交税,阮宋却觉得那钱赚得很不光彩,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赚的钱。在上班时,他总是把背挺得直直的,满脸微笑,干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劳动让他重拾出卖已久的自尊,他也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在不同的人面前卖笑了。

    但他的病痛还在持续,从下体传来的持续性疼痛让他时时刻刻都牢记着曾经犯的错。不过,他犯了什么错呢?出去卖是被父亲逼迫,他的错就是深陷泥潭时没能够更好地保护好自己,为了能够多几百块钱选择危险的无套性交。其实,很多同行都会为了钱做无套,这很不安全,他一直抱有侥幸,总觉得自己不会的,忘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但他已经堕落到现在的地步,安全套只能阻隔大部分,总会有漏网之鱼,也许,一个百分之一的小几率,要是真的落到身上就是百分之百,他想,他的确为了自己的傲慢和轻视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一切都来不及了,阮宋只能尽全力去弥补。治疗期间不能喝酒,也不能有性生活,阮宋已经不再卖身,连夜场的陪酒都不去了,佳佳天天都跟他打电话聊天,问起他怎么不来夜场上班,阮宋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自己生了病,等病好了就回去上班。

    直到患了病,阮宋才真的感觉到痛苦。他曾经听说过,曾经有一个同行感染了艾滋病,到死的时候身体都烂了,恶臭无比,又是梅毒感染者,免疫力太低,病时好时坏,下体都被病菌侵蚀得稀烂。这件事被当地的同行们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内几乎所有的合法性工作者在上班的时候都会要求戴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这阵风声过去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们把这血淋淋的事实抛掷脑后,仿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会过去,被忘记。阮宋躺在自己的床上,服了药,下身痛痒难耐。他的女性生殖器周围都生了一圈菜花状的疣体,龟头也红肿得很厉害,尿道口里也长了疱疹。他有两套生殖器,治疗起来不仅费时间还费钱,他一有空就会往医院里跑,开药,还攒钱做液氮手术。如果选择激光,比液氮要少要一笔钱,但听说很痛,阮宋就有些担心。他一直都很怕痛,而且听说液氮的手术效果比激光要好。因为没钱要攒手术费,他足足存了三个月的钱才敢去医院里做第一手术疗程。在存钱的一大段时间内,他只能通过服药、涂抹和增强免疫力的方法来抗击这个病。仅供涂药、服药并没有给病情带来好转,复查时,医生告知他病情的严重性,他的子宫颈上也长满了疣体,治疗的难度也再度加大。

    阮宋差点昏过去,也无可奈何,看来他的钱少了。为了治病,他只能再去夜场赚快钱,陪人喝酒,把自己灌得酩酊烂醉。他找不到人借钱,也觉得自己得这种病很丢脸,所以能够隐瞒的就隐瞒起来,尽量不声张。陪了几天酒,身体就吃不消了,阮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干了一个星期赚了一个疗程的钱就不再继续,专心治病。

    做了好几次光动力和激光,又有新的疣体冒出来,他开始打免疫力加强针,觉得光动力和激光的效果不太行,做了液氮。但效果都不好,医生说,这个病很容易复发,要他做好复发的心理准备。阮宋觉得心里很憋屈,治了三个疗程终于见效,疣体慢慢消失,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准备在家里好好多休息一会儿。这段时间里收入锐减,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继续卖逼,他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不干的话就没有钱,他还要还债。他也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阮宋继续他在餐厅里的工作,有天晚上,他突然觉得下体处又有了异物感,洗过澡,他拿着镜子对着自己的私处照去,赫然发现自己的大阴唇上方和阴蒂的两侧又多了几个白色的小点。阮宋见了,内心一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尖锐湿疣复发了。

    ?

    现在,一切都又重回了远点。阮宋觉得很懊恼,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又是无法对外人诉说的病症,万分无可奈何,又不能放任自流,只能接着治疗。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次上班,有之前的客人认出了他,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之前服务过的客人还是看过他色情直播的人,因为人太多,他其实记不清楚他们的脸。就在那天晚上他被跟踪了,对方想要占他的便宜,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这激怒了对方,第三天上班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同事们目光的不对劲。

    他没有无偿陪睡,那个人把他曾经卖逼的时候全抖搂了出来,阮宋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有人似乎都在对他指指点点,阮宋直觉这份工作做不长了,果不其然,当天餐厅结束营业后他看见了老板。他平时很少出现在店里,也是因为阮宋的事情被爆出来,老板为了店里的名声不得不开除,他说话说得很委婉,很注意用词,阮宋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知道老板想要表达什么,要开除他,他也能够表示理解。他在这里工作老板一直很满意他,所以给他发了两个月的工资,算是让他卷铺盖滚蛋。

    阮宋向对方表示感谢,他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很久很久,第二天就去医院。这段时间里他只能以打零工维持生计,也不敢再去找新的工作,上一份工作给他带来的阴影很大。他甚至都不敢去找彭影,怕自己把病传染给他。

    医生跟他说,要把自己的房间彻底消毒,之前垫的床单,穿过的内裤都要彻底地清洗消毒,尤其是内裤,能扔了就扔了,以免自己传染自己。阮宋直言是自己大意疏忽,才让这个病又再次复发。自从第二次治疗开始,他对自己的个人卫生格外注意,去买了很多一次性内裤穿,床单、贴身睡衣等物品也做到一天洗一次,用84消毒液清洗,挂到阳台暴晒。反反复复又折腾了两个月,用了近两万,阮宋为了医药费只能继续陪酒,尽量少喝,赚到钱就继续治病。

    治这个病得忌口,烟酒更是大忌,阮宋为了钱,一咬牙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赚了钱再说。他和彭影只在手机上聊天交流,从老女人死的时候见过一面,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再见面了,彭影跟他说,他的两个女儿天天念着,问他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来看她们。

    从患病后,阮宋瘦了一大圈,衣服穿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一阵风刮来仿佛就能将他刮走。真没半点办法,他暴瘦下来,两个颧骨已经高高地凸起,显现出一种病态。脸色也显现出一种生病时才有的苍白。他突然想见见彭影,虽然身上没几个钱,为了礼数还是买了一些水果和送给小女孩的文具作为了礼物去找彭影。彭影见到他很高兴,问起他为什么这么久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