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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觉

    网络安全部副部长是智能所副所长的儿子,一直被小自己五六岁、成果亮眼的应昭死死压着,经过父亲运作也很难继续晋升,好像“副”字就是压在这家头顶的诅咒。

    故而应昭申请调职,是正中人家的心意,虽然要往外所调,程序麻烦一些,但那职位实在太轻,很好安排。副所长帮忙安排,还卖个人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希望应昭识相,兼任网络安全部的顾问就够了,技术上多出力,别再回来竞争职位。

    于是现在,性学研究组,加上应昭有七个人。

    应昭来的第一天,大家对他的突然调职多少有些惊奇,都在工位上探头探脑向办公室张望。他们对应昭的印象基本还停留在小婚宴那个时候。

    “这不是祝逸老公吗?怎么来咱这儿上班啦?”胖胖敲一敲岳狮仁的电脑,抖着一张肥嘟嘟的脸兴奋地问。

    岳狮仁确实知道得多一点,比如白组长的突然离职,比如应昭语气发冷的来电,但老岳到底老成,他觑一眼明显状态不对的祝逸,自觉得当好一个保守秘密的老大哥。于是岳狮仁抖着笔打个哈哈,回:“我哪知道啊。”

    胖胖满心好奇得发痒,来回转一圈,不禁遗憾叹气。

    ——数学硕士方墨同志,严肃,认真,拿八卦去干扰人家?胖胖都觉得自己臊得慌;法学顾问戚图先生呢?胖胖刚把转椅转过去,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我不想加班”说这句的同时戚图还在飞速敲着键盘。

    正在这时,那个总是翘会不请假的组员——徐若厉,端着一杯咖啡扭了进来,一开口就带着一股子难以描述的怪异:

    “哎呦,出什么事啦?”

    “看那儿,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调来了。”可算找到愿意搭茬的人了,虽然……好像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聊天对象。

    “真羡慕人家的老公哟……”

    胖胖被这声酸涩的怪话整出一脖子鸡皮疙瘩,滑着转椅往后撤了撤,再不提半句好奇。徐若厉讲得怪,却也点明了最可能的情况——夫妻俩新婚两年,舍不得分离片刻,跑来黏糊了呗!

    徐若厉此人,善良聪明,就是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阴阳怪气,行事放浪不羁、不受拘束。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总结他的风格,那大概是:娇蛮。

    故而胖胖赠名:“徐若丽”。一米九的个子,叛逆少女的心。

    据说,他从前不这样。他出生在世代信奉某门宗教的家庭,自幼谨言慎行,进入大学顺着家长的心愿读了“宗教政治学”,直到某天,他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性向,无视阻挠转进了性学专业。据说,他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

    今天清早,祝逸一夜好眠,应昭则失眠半宿、想东想西。两人困的困、精神的精神,一走进性学研究组的办公间,就撞上神秘兮兮跑来的徐若厉。

    “祝祝,应应,我醒悟了!咱们怕不是被搞了哟。”

    “徐徐,说清楚,怎么回事?”祝逸向来能自如地用别人称呼自己的方式称呼别人。

    “这些天,B国外交部一直在指责其他国家,在实现人权平等方面进展缓慢呐。”

    “嗯?”

    “其他国家——都是性开放程度不高的国家。我们的项目,不是要做性兴奋检测的设备吗?会不会哪里,踩雷了?”

    这要说有联系,或许有些牵强,祝逸和应昭交换一个眼神。

    但有一点,他们认为徐若厉说对了,项目经费迟迟不下拨,进展迟缓,确实可能是有人在搞小动作。如果是上面的意思,事情就难办了。

    徐徐仍在那里坚持不懈地念叨,神色紧张,仿佛已看见迫近的威胁,嘴里说出的话仍旧怪腔怪调:“别小瞧哟。我说过一万遍,政治不是掺在润滑剂里的迷药,更像空气里的迷香,你以为与自己无关,其实从精神到肉体早在不知不觉中被调教了……”

    性兴奋研究和检测项目的转化成果预计将落实在两个方面:

    其一,一种检测性兴奋及体内激素水平的生物传感器,可供给长期受迫发生非自愿性行为的受害者,作为一份补充证据,帮助受害者获取法律援助、提出控告或申请离婚等;

    其二,提出一种新型化学阉割方法,该种方法副作用极低,不会对接受阉割治疗的性犯罪者造成不可逆伤害,尽可能减小了此类方法实施过程中因人权、道德问题而面临的阻碍。

    徐若厉的忧虑不无道理,应昭和祝逸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做了一遍经费申请,几天里辗转于各个部门提交报表、立项书、申请函,特别留意了整套程序经手哪些人、哪些部门,以备后续详查之用。

    另一边,也托徐若厉和戚图一并留意国际动态,对性兴奋检测项目做进一步的伦理、合法性说明。

    这么忙碌到了周日,祝逸终于得出空闲,要往肃园去了。

    周日清早,出门前,祝逸和应昭讲了去向。

    应昭终于得了时间去听那段录音,自然不提同去肃园。

    他没有前些日子那般小心紧张,这样子落在祝逸眼里,她便觉得,也许肃园没什么帮助她恢复记忆的特别线索,心情稍稍放松了下来。

    祝逸怀着一颗重识旧友“梅”的忐忑之心出发时,应昭也坐在了电脑桌前。

    追查近一年的线索,拿到了却不立刻找时间去听,说他没有一点逃避、害怕的心理,那是骗人的。可今天,祝逸外出,他有空闲,再不听就没有道理了。

    应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一阵阵作祟的心悸,比照着监控视频中众人进门的时间点,播放了监听音频。

    ……

    临风区确实有些偏僻,没有直达肃园的地铁,到中转站还要换乘公交,颠簸三站地,这才来到了肃园附近的县道路口。

    下了车,入眼是一片小麦地,在广阔的蓝天下呈现出可喜的鲜绿,虽不是成熟的模样,但已有希望的影子。蓝与绿之间便是郊县特有的自然之风,祝逸走进这清爽的风里,步履也轻快起来,顺着乡间小道走上约莫一公里,远远地,先听见孩子们喧闹快活的声音,接着便看见了题有“女童救助与保护协会首都肃园分会”的大门。

    祝逸早前打过电话,说了要来,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欢迎。接电话的小姑娘说,今天有一个小学班的学生要来参观学习,园内会做性教育和自我保护的宣讲,请她顺便看看、做些指导。

    祝逸应下来,特别提了一句,不要告诉梅姐,想给她一个惊喜。电话那头的人吃吃笑起来,答应了。果然,这里的人都与她和梅相熟,且都知道她们交好。

    祝逸往园里走去时,心间便不断嘱托自己:等会见到梅,可要一下认出来、想起来才行呀。实在想不起来的话,便只能期待对方的包容了。

    入得园内,环顾四周,简单到有些简陋,院子四周一圈展板,大概是供宣传教育用的,一栋三层楼高的白色建筑,大概兼做办公和员工宿舍之用。剩下便是院中的大片空地,靠门口处停着橘黄色的小学校车,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中央挤挤挨挨站着的一群孩子。

    地上铺了塑料活动地毯,形成一个小操场的规模,但也没有安置什么健身器材。三十几个孩子就在上面或坐或站,他们面朝的方向,还站着两个木人偶,明显是做演示用的。

    春日灿烂的阳光正落在他们的头顶。

    今天做宣讲的老师似乎正坐在孩子们的中心,被小小的窜动的身影围着,看不清。祝逸只听见一个细而甜软的声音亮起来:

    “孩子们,来指一指,我刚刚说过,自己身上哪些地方,是不能让别人随便碰的?”

    男孩女孩们有的捂起脸笑了,有的仍在吵闹,还有些快速往身上点了点。

    祝逸看着这一幕,脸上不由得露出孩子们一般暖洋洋的笑。这样的场景似乎确实有些熟悉,故人的影子似乎正在记忆的薄雾后向她致意……

    “好了,指对了的小朋友,就快些坐下吧。”

    随着这一声,一大群小朋友不太情愿的、呼啦啦坐下去一片,坐下去仍旧不老实地扭来动去。坐在孩子堆中的女老师便忽然被凸显出来,她若有所觉般,向门口投来轻轻一瞥。

    仅一瞥,惬意转瞬成为震惊。她猛然站起来,情绪失控般朝门口方向趔趄一步。

    与软糯声线不符,那是一个丰满成熟的女人。

    梅梅……

    这个名字在祝逸心底清晰地响了起来。

    孩子们的笑闹声远去了,祝逸感到巨大的心跳声正在狂躁地撞击着鼓膜,大片阴影盖过阳光直落而下,砸得她晕头转向,愤怒先于恐惧,由太阳穴、脊椎骨一路蹿向指尖。

    窒息带来的晕眩一下抽干了她的力气,合眼前的最后一刻,窄下来的视野里是奔向她的女人,她看见她愧疚、慌乱的一张脸。

    多么亲切啊,梅梅。

    祝逸想说,算了。

    可仅仅两个字,也没有力气吐出了。

    二〇六九年夏夜的记忆呼啸而至,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暴力席卷过全身,祝逸彻底被击晕过去。

    需要一点时间消化,绝对不会再忘记了。晕过去的同时,她攥紧手心对自己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