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死别
五月十八日夜,本不是上早朝的时候,江东知府洛承允却被提前宣召前来述职。洛承允管理江东三载,治理有方,江东安定富庶。本应深得圣心。 齐匀帝倒是不太高兴:“洛承允,这些年你做江东知府做得倒不错。不过……最近有一事让朕甚是烦忧啊。” 洛承允端着笏板毕恭毕敬:“不知何事让圣上烦忧,微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齐匀帝冷笑:“朕最近夜里失眠多梦,总是梦到罪人萧楚瑶向朕来认罪,还梦到她那一子萧禛并未认罪伏法,而是……逃了去。” 洛承允面色不改:“陛下圣明,罪臣萧楚瑶早已畏罪饮鸩自杀,其子也早已被陛下下令处死。陛下大可心安。” 说辞行云流水,只是“罪臣”二字,洛承允说时却如口中含了个苦橄榄。 齐匀帝反问:“是么?朕心中甚是疑虑。今日派你来,便是为了替朕指认一个人。小李子。” 小太监站出高喊:“宣——镇北将军王鸩觐见——” 王鸩身着轻甲,缓步走到殿前, “末将拜见皇上。” 齐匀帝看直了一双眼,片刻又敛了神:“好。洛承允,你看看,可认得他?” 洛承允侧身看去。眉目如画身姿挺拔的一个人儿,身穿白袍轻甲,气度非凡。尤其是深邃眉目透着些边沙风情,白皙的肤和朱红的唇却蕴着江南的柔。 洛承允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是觉得王鸩绝伦惊艳。 十年了。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她和他了…… 洛承允看罢,敛了神躬身对齐匀帝说:“微臣并不认识这位将军。” 齐匀帝挑眉:“哦?是吗?王将军,你可认得他?” 王鸩拱手:“末将不识。” 齐匀帝冷笑:“好啊。既如此……洛承允以公谋私意图谋反,立即赐死。就让王将军来替朕杀了这个叛臣贼子吧。” 洛承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臣绝无谋逆之心啊皇上!” 齐匀帝没再看洛承允,转头看向王鸩:“王将军,即刻动手吧。” 王鸩镇定自若:“陛下,末将并非行刑人刽子手,手中剑只斩家国仇敌、大奸大恶之人。怕是难从圣意。” 齐匀帝“哈哈”一笑:“怕是王将军舍不得了吧?哦,或许我该叫你……萧将军了,对么?我的乖外甥?” 洛承允双手握紧了笏板,跪伏在地,老泪纵横。 王鸩羽眉微蹙,向洛承允缓缓挪了几步:“萧将军?末将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陛下的外甥是谁。” 齐匀帝用手撑着下颌,向一旁侍立的刘膺使了个眼色。 刘膺伸出一双鹰一般的手爪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洛承允。王鸩一个箭步闪到洛承允身前,拔剑挡住刘膺的手爪。可刘膺的手径直拿捏住了那削铁如泥的剑刃,毫发无损。王鸩踢向刘膺腹间,刘膺放了剑闪身躲开。 趁此时,早就埋伏在殿内的三五禁卫一拥而上,将洛承允一把拉起,刀刃架在他的颈间。 王鸩正欲转身击退禁卫解救洛承允,刘膺又是一爪袭向王鸩面门。王鸩格挡,再看,那禁卫的刀刃,已割入洛承允颈间一分。 “王鸩。”齐匀帝生硬地开了口,言语间还有几分轻蔑不屑:“洛承允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朕的手里。你只要听朕的,朕不但会好好对待你,还会放过你爹洛东流。” 王鸩一把将刘膺的手爪挡住,拿剑一抵一推,将刘膺推了三尺远。他站定,冷声道:“不知陛下想让末将做什么?” 齐匀帝萧楚琙神色阴翳,眼里却卷了些癫狂:“十年之前,朕便想要了你……如今你已长成,只要你从了朕,朕就放了你爹。” “禛儿!”洛承允疯狂挣扎着嘶喊着,却被几个禁卫压制得死死地:“不要管我!现在就走!离开帝都离开临晔城!快走!” 父亲!父亲…… 王鸩眼眶一酸,隐下眸子里压抑了十余年的思父之情,切齿道:“萧楚琙。放了他。” 萧楚琙那副嘴脸令人作呕:“好啊,只要你立刻放下剑脱了衣服过来侍奉朕,朕就把你爹放了,安安生生送出临晔送到江东。”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洛承允蓦然狂笑:“萧楚琙!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你不得好死!” 洛承允被先帝指婚入赘,与长公主萧楚瑶也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奈何自己不能生育,萧楚瑶也在征战匈奴时与塞北慕容氏结缘,便有了萧禛。洛承允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十二年如一日悉心抚养,看着他从襁褓到少年。一家人,本有无限幸福美满。 可十年前,这一切,都被萧楚琙毁了。 先帝壮年驾崩,太子骤然暴毙,爱妻蒙冤而死,爱子受尽欺侮。朝政祸乱,妻离子散。洛承允被迫不得已,也为了给萧禛留一条后路,离开帝都隐忍不发,暗中和贤王萧钟稷配合抚养王鸩。王鸩不负重望,为他也为萧楚瑶夺回了魍魉营,帮萧钟稷扩大势力以求翻覆。 洛承允这残生,本也是为了孩子,为了复仇!如今孩子被自己桎梏,自己岂能再存留于世? 洛承允自知不活,冲着王鸩大喊:“禛儿!不必管我,你本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我没有血缘毫无关联,就让我死在这里又如何?你快走!杀出重围离开帝都!” “父亲!”王鸩颤声道,眼眶早已红透:“不管您与我有无血缘,您养育我十二年,您都是我的父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今日我便告诉你,你父亲是慕容氏是塞外人。可你更别忘了!你母亲是懿安大将军是长公主!你要活下来,要有尊严的活下来!才能替你娘报仇!”洛承允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孩子!你若还念着我的恩情,就保住性命离开这里,以后再为我报仇雪恨,更为你娘沉冤昭雪!!!” “弑父兄,杀忠良,祸国政,乱伦常,萧楚琙!”洛承允句句掷地有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洛承允挣扎着要撞向颈间禁卫的剑,禁卫连忙将剑移开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挣动。洛承允轻轻一笑,牙关开合咬下舌头,鲜血从嘴角涌出。紧接着便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直直瞪向龙椅上的萧楚琙。死不瞑目。 “父亲!!!” 王鸩一声暴喝,紧接着胸口便坠如千斤。一口黑血从口中涌出,王鸩几近瘫倒,只靠着手中佩剑撑着身体。手脚僵冷如冰,眼前一阵乌黑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只剩了刺耳嗡鸣。 萧楚琙一拍龙椅:“还不快将他拿下!” 王鸩嘶喝一声,发了疯,纵身砍杀了那几个禁卫,径直冲往萧楚琙。刘膺一双鹰爪连忙挡住,一把将他的剑身捏断。兵刃已失刺杀无望,王鸩顺势放手一个后滚翻到禁卫尸体旁,拿起他们掉落在地的佩刀,向殿外冲去。 刘膺连忙跟上,到殿外一吹哨,数百禁卫便涌了上来围住王鸩。王鸩一劈一砍,净着要害,杀得禁卫血如雨溅,直直流成一条血路。 洛东流牵着逐云在宫外等候,却听得宫内人喊马嘶。洛东流不顾宫门侍卫径直翻墙入宫,却见不远处王鸩突出重围,直向宫门奔去。 洛东流飞奔过去,搀住浑身是血的王鸩:“大人!逐云就在门外,我们快走!” 王鸩厮杀许久,又因大悲大怒引了鸩毒发作,体力不支,被洛东流搀着越过了宫墙。身后禁卫穷追不舍,洛东流扶着王鸩上了马,便扬鞭让逐云飞奔向城门。洛东流自轻功跟着。 现下是夜里,城门未开。洛东流飞身前去,守门士兵中竟有一个将身边同伴尽数斩杀:“洛副将,洛大人已逝,主公派我相助!”士兵与洛东流勉力将城门打开。 此时,空中晦暗无比。王鸩与洛东流抬头望去,空中黑压压一片竟都是鹰隼! 鹰隼尖喙利爪向他们袭来。王鸩、洛东流与士兵挥刀抵挡,尽快出城。而被这群鹰隼突袭,那小兵自顾不暇早已重伤,洛东流奋力抵挡受了轻伤,而它们却近不了王鸩的身。可受此阻挠,身后禁卫也早已追上来了,直冲着逐云马腿袭去。 禁卫一旦伤了逐云,王鸩便再难逃离临晔。洛东流大喊:“大人您先走!我来断后!”便和身后的禁卫缠斗起来。 王鸩神魂刚定,便见洛东流被禁卫围住。洛东流并不恋战,只是阻拦。可只凭他一人,也拦不住数千禁卫。矛戟刀剑,尽数向他袭来。瞬时便连中几剑,鲜血直涌。 “东流!”王鸩翻身下马,斩了几个禁卫,扯着洛东流一同上了马向城外飞奔而去。 “大人……逐云载了两个人……是跑不远的……您快让属下下马……”洛东流坐在王鸩身后,断断续续痛吟。 “不!”王鸩疾呼:“你下了马就是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大人,”洛东流嘴角溢出鲜血:“属下忠心为主,为主公宏图,也为我洛家家主遗愿……如今属下是您的负累,您要放弃属下,去岭南找曲姑娘……” “不,我们一起去岭南!”王鸩哽咽道:“你随我从军五年,我视你如手足兄弟,我怎能抛弃……” 洛东流摇摇头:“大人,……您常说,您是主公的一把刀,属下……也是您的一把刀……如今这刀断了,便也无用了……” 王鸩纵马出城,让逐云跑得快些,再快些。而城门之上,正是大将军龙威率领的弩箭手。 龙威叹了口气。他知道王鸩是大齐良将。可君命难违。 “放箭。” 数千利箭直冲二人。 “大人,活下去。”利箭破空风声猎猎,洛东流浅笑:“属下为护您周全,万死不辞。” 那句话轻如鸿毛,又入木三分地刻在王鸩那一颗被鸩毒浸透了的一颗心上。而那句话伴随着的,是耳畔箭矢的风,是穿皮透肉的声。 飞箭没入皮肉的嗤嗤声,不绝于耳。 身后一沉,洛东流倒在了王鸩背上,为他扛下了数十飞矢。逐云嘶鸣一声,身中数箭,鲜血将雪一样的毛发染成赤色,却还是死命向前跑。 “东流!!!” 两行泪蓦地流下来,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清出了两道泪痕,混着泪的无色,血的殷红,肤的雪白。五年来,王鸩头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助。他喃喃念着,不知道是说给死去的洛东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东流……没事的……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没事的……只要向前走,就能逃出去…… 他还有大仇未报,夙愿未了。就算逃不出去,也要逃。就算生无可恋,也要活。就算无家可归,也…… 不,他或许不是无家可归。他还有寒魄,寒魄还在等着他,她说带他回蛇域成婚……寒魄说过,有她的地方就是家,他还有地方可以去…… 好像是坠入无垠深海已久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那人还能勉力浮出水面,还能喘息,还能拖着千斤重的腿脚在苦海中划动,向着眼前或明或暗或远或近的彼岸。 可是他的寒魄又在哪里呢? 王鸩怔住了。他突然失了力气,被洛东流沉重的尸身压得伏在马背上,他颤抖着失声落了泪。 他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告诉她自己即将面对的危机、追杀,他后悔没有劝她留在自己身边,后悔没有让她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面对这场风浪。 可是,她有她的职责。她不该受他束缚,他也不该因她软弱。 眼前模糊了,意识也模糊了。 他的寒魄……不会真的离开他了吧? 他连她住在哪里又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偌大岭南,他去哪里寻她…… 浮木只是稻草,彼岸好似蜃楼。咫尺天涯。 难道之前和她经历的一切,爱也好暖也罢,都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么…… 箭矢停了。逐云身中数十箭,再也撑不住,轰然倒地。王鸩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洛东流的尸身滚落在他身旁。王鸩这才能看到看清,洛东流安详阖着眸,像是睡着了。血流遍了他的身,泥沾满了他的脸,箭刺满了他的背。玄衣浸血,不知道是更黑了,还是更红了。 王鸩跌撞到洛东流的尸身前,拼了全力将他扶起来手臂架在自己身上,看向赤白斑驳的逐云:“逐云……” 多谢你。 马的眸子清澈地映着天上的月,睫毛很长,随着扑哧扑哧的喘气声扇动了两下,定格在王鸩眼中。 王鸩深深地看了一眼逐云,架着洛东流沉重的尸身,一步一步向前蹒跚。追兵的声音逐渐近了,王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凝涩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追兵,咬紧牙关,拖着洛东流沉重的尸身前行。 “东流,我们走……快到了……走……我们……走……” 每一个“走”字都坚定地从他齿间切出。那一袭如隔三秋的青衫恍惚就在眼前。 寒魄,等着我啊…… 一道血痕拖出了数十米。在苍穹明月之下,在帝都外的官道,青石板路上。 追兵很快就追上来了。他们拿着长矛刀剑,刺过砍来。 为首士兵一刀砍向王鸩。王鸩手臂扛了一刀,却如若毫无知觉,翻手将那士兵拿着刀的手扼住,一把折断了,夺了那刀过来。 有兵刃在手,王鸩还是那个武艺卓绝、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 可饿虎难敌群狼。困兽之斗,生死只在须臾。 王鸩拖着洛东流的尸体,一刀一刀砍在那些士兵的甲上,肉里。而自己也受着一戟一矛一刀一剑的挑刺砍劈。可他什么也觉不到了。他就像五年前进魍魉营的前一个月,被萧钟稷关入充斥着野兽死囚的困兽之笼时,杀人如麻的一把刀。没了痛感,甚至都闻不出血的腥气,也尝不出口中早已满溢的铁锈味。 月光渐渐淡了。王鸩被群兵包围,头顶上是黑压压盘旋着的鹰隼。又一次杀出重围后,那些士兵却是胆战心惊。身旁是无数禁卫和士兵的尸身,可王鸩还活着。 只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除了渺渺一缕竹香,恍恍一袭碧影。 寒魄…… 他撑起身子,一点点向远离帝都的方向挪动,向南方挪动,向他眼中的青影挪动。 王鸩终于倒在了地上。拉着洛东流的衣袖,一寸寸向前爬。 他好像够到了那人的衣角。他笑了。 黑夜袭来。眼前只剩了一抹绿,始终在他的眼前,在他布满血污的手中。 王鸩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耳畔是细碎的脚步声。士兵们要围上来了。 要结束了。 万籁俱寂。 士兵们见王鸩彻底没了动静,放开了胆子涌了上去。 突然,天边闪电湛青,惊雷乍响。 ……他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