莠
咻—— 风劲箭鸣,腹部插着箭的花鹿倒在地上,呦呦叫唤。 车马雁行,马蹄轻轻。 “母皇好骑射,儿臣也不能落后了!” 红衣劲装的女子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嘶叫一声便跑进了密林深处。 此女便是临安帝姬了,放浪形骸,素有阎罗之名。 女皇也不拘她礼节,一声令下——秋弥,开始了。 林深草长,云破月来花弄影。不知道跑了多久,阎荷一勒缰绳,狭而长的眼睛寻找着猎物,目如寒星。 突然,万籁俱寂,漫山遍野的琼苞破土而出,月光蝶拖着长长的蝶尾在其间起舞。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是海市蜃楼还是入了仙山琼阁? 阎荷握紧了手中弓箭。 子虚传中记载,有一方土地,遍布芳华,在虚无缥缈间。在月圆之夜与人世交叉,世人不可见,见之即缘深。 恐怕这里已经不是凡世的地界了。 思索间,一片琪花瑶草里,她看见一只婴孩拳头大小的小妖怪抱着一根莠草,躲在一株红踯躅后面翘着脑袋,怯生生地望着她。 小妖怪一双杏眼,看上去可爱又无害。阎荷没有放松紧惕,只是饶有兴趣地问:“山间精怪便是如此?” 巨人说话了! 莠的身子往花瓣后缩了缩,小声反驳:“我才不是妖怪,我是玉英之国的居民。” 花后一贯不让他们离开玉英之国,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门外看到外界的人。 她可真高大呀,莠好奇又害怕。 非妖力如何现此华景? 小妖怪杏眼眨巴眨巴,像勾子一样挠人,声音细细的,仿佛一点动静就能吓到他。 阎荷蹲下来,周身煞气尽敛,对着他招招手:“我从刑国来,听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来到这,愿结新友,如何?” 若其他的皇子皇女在此,定要笑掉大牙,这阎罗岂是好交游的人。 莠扒着花瓣一动不动,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转。 阎荷也一动不动,一只手稳稳停在半空。 她倒是耐得住性子,等着小妖怪舒展开透明的像月华一样的银翼,磨磨蹭蹭地飞到她身前。 莠将自己的莠草放在她的手掌上,抱住她的指尖。 “我叫莠,莠草送给你,想,做朋友。” 玉英之国里的花灵皆从繁花中诞生,尽态极妍,唯他是一株不起眼的莠草。 他望着这个称“愿结新友”的外来者,脸上带着羞怯的红,像滴了清水的眼睛私下里察言观色。 小妖怪自以为隐秘的打量阎荷哪能没察觉呢,她点了点他的鼻头,将莠草收进袖子里,越发觉得这个小妖怪可爱煞人了。 “我会珍重的,它可是独一无二的莠草。” 阿姐也说他是芳华葳蕤的玉英之国里独一无二的莠草呀。 莠扇动翅膀,在花丛里跳起花灵的舞蹈,月光蝶围着他轻飞曼舞。 这海市蜃楼一样的美景,就像易逝的梦。 花瓣像尘土般消散,莠停下舞蹈,笑着向他的新朋友道别:“再见啦,向着北方走你就能回去啦。” 末了,不好意思地补充:“在月圆之夜呼唤我,我们就能再见啦……” 声音渐小,花与蝶,还有小妖怪都在阎荷眼前消失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虚抓一把,想要留住那只小小的妖怪。 只有袖中的莠草叫人知晓这不是黄粱一梦。 阎荷向着北走,果然回到了原处。此时月挂中天,竟没有一丝偏移。 在玉英之国的时间不会流动吗?她不知道。 她已经期待着下一次的月圆之夜了。 “莠,你又偷偷跑出去。” 莠甫一回到玉英之国,就被一枝桃枝拎了起来,他只能蹬着腿撒娇:“阿姐我错了啦,放我下来嘛。” “外面的妖怪会吃人。”玄都这样吓唬他,松开了花枝。 “知道啦阿姐。”莠扇动翅膀,像脱缰的马儿一样在花丛里穿行。 “莠,被阿姐训了呀?”坐在梅枝上的花灵飞过来,绕着莠转圈,同他嘻笑。 “才没有,又不像寒客,还被抽屁……唔” 寒客捂住他的嘴,讨饶:“好莠莠,别说了,明日花露予你,寒哥哥好面子的……” 附近的花灵们哄笑起来。 “还看笑话不啦……”莠挣开他的手,笑嘻嘻地飞远了。 这边是笑声一片,那落鹜山上也是人欢马叫好不快活。 觥筹交错间,拾取箭矢的宫人已向女皇禀告了这些皇亲国戚的战绩。 女皇亲赐美酒佳肴金银财宝。 十一皇子坐在席间,酸溜溜地嘀咕着:“年年狩猎都是大姐取了头名,有甚意思……” 阎荷端着酒杯痛饮美酒,听见了也不甚在意,笑言:“十一弟你火候未到自然觉不得个中趣味。” 十一皇子扭过头喝酒——他发发牢骚罢了,也做不得真。 翌日,不过辰时,阎荷已经在后院舞起了剑,丝毫不见宿酒的迹象。 阎荷停下剑,一旁候着的婢女极有眼色地递上一条汗巾。 “昨夜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回帝姬,奴拿着令牌交待司衣监用最好的锦缎最好的绣娘,午时便可。”婢女恭敬地回答。 阎荷颔首,收了剑,“该用早膳了。” 紫珠吩咐下去,一道道美味珍馐摆上来。 阎荷用完膳便进了书房,铺开宣纸,狼毫在纸上游走,落笔成蝇,赫然便是月圆之夜所见之景。 画中花灵呼之欲出。 若她为仙人,恨不能日日为月圆。 阎荷将莠草捏在手中把玩,望着窗外。 一个月啊。 圆月高悬,月色溶溶。 到底给她盼来了。 “莠。” “莠。” 她呼唤着花灵的名字。 风经过林间,枯败的黄叶“簌——簌——”飘荡着,手中的莠草毫无动静。 “莠。” 阎荷继续呼唤,终于,莠草化作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妖怪。 如她料想的,果真没有繁花月蝶的异景再现。只是她生性谨慎,还是寻了这荒郊野外。 “偷偷跑出来晚了些……”小妖怪眼神飘忽,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都怪寒客和泽芝啦,突然跑来要他穿上他们亲手做的衣服…… 莠撅着嘴,悄悄地把腰上的花瓣向下扯了扯。 他们两个做的衣服也太短了…… “无碍。” 一个月都等得哪还在意这几瞬。 阎荷双掌半合,挡住肆意的秋风,问他要不要去她的府邸看看。 未出嫁的公主都住在皇宫,她却是独一份,宫外来去也自由得多。 “去!”莠眼睛发亮,使劲点头。 他对“巨人”朋友的住所很好奇。 阎荷将他拎起来塞在衣襟里,只露出个脑袋尖。 能御秋风,还能让小妖怪看到沿途的景色,阎荷满意地运起轻功。 好……好软…… 莠揪住她的衣襟,像红透了的朱槿。 阎荷沿着密道潜回了内室。 她不爱摆弄,内室里既无琼罗玉帐,也无脂粉花钿,物件少得可怜。 莠从她的衣襟里钻出来,新奇的环境让他脸上的热气散了不少。 他飞到墙边摸了摸墙上的银色长剑,但很快,他的心神被另外的物件吸引了。 昏黄的镜面隐隐投出莠的模样,他在镜台前打转,笑着喊阎荷:“你看,我在里面哩。” 白水鉴心,如同尘世的稚子。 “这是铜镜,喜欢吗?”阎荷带着淡淡的笑意询问他,暗暗打算将府邸置办一番。 他对外界这样好奇,莫要将她当作无趣之人才好。 “嗯!”这比他们的水镜清晰多啦。 “莠,来尝尝这个。”白玉盘里盛着紫意醉人的美人指。 莠不舍地从镜台前离开。 “还是个爱美的小家伙。”阎荷调侃着,将剥了皮的紫玉葡萄递给他。 莠也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没见过嘛,你笑我,太坏了阎荷。”他接过葡萄,整张脸都要埋在里面了。 他是个脸皮薄的,阎荷暗笑,也不过分逗弄他,只道:“阎荷阎荷的,也太客气了。荷姐姐如何,我唤你小尾巴。” 莠想到自己送给她的莠草,可不是像条小尾巴嘛。 “唔……”他抬起脸,慢吞吞地开了口:“荷姐姐——” “嗯,小尾巴。”阎荷勾着嘴角,像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手指捏了捏他身上的花瓣,“方才就想问了,这能御寒么?” 穿在他身上好看是挺好看的。 “嗯……我们不惧寒冷,这是两个朋友给我做的衣服。” 莠说着,想把花瓣向下再扯扯,无奈两只手捧着葡萄,只得作罢。 “哦。”阎荷摸着他身上的花瓣,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他吃完了葡萄,便抽出锦帕擦了擦他脸上的汁水。 “荷姐姐,手也要。”莠伸出两只手,她细细擦拭了。 “时间尚早,不妨与你讲个故事。” “海外有仙山……” …… 莠听得入迷,燃烧的烛火发出“啵”的炸裂声,灯花落下。 他飞到窗前,看了看天上的圆月,嘟囔着怎么这么快。 “荷姐姐,我该回去了,再见啦。” 阎荷弹了弹他的额头,“要说下次见。” “下次见……” 莠草又变回了原先的莠草。 她拿出香囊,将莠草放入。香囊上绣了一片莠草,司衣监的绣工尚可入眼。 寒冬逼近,刑国位北,檐下冰棱三尺,檐上柳絮飘飞。 莠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手掌中,消融。 “荷姐姐,这是什么?” “雪,雪花。”阎荷拂去他身上的雪,拿出一件小袄。 “唔?”莠疑惑地看着他的“同类”,嘟囔着“雪花是什么花”。 小袄的针脚还算细密整齐,领口镶了一圈雪白狐狸毛,衣摆的青色滚边上绣了一株莠草爬至腰间。 “第一次做绣工,这件小袄喜欢吗小尾巴?”阎荷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意问问。 莠乖乖让她套上,脸蛋掩在狐狸毛里,北风染出来的红晕宛如桃杏。 “喜欢,荷姐姐太厉害啦!”他眨眨眼,长长的眼睫上像落了蝴蝶,颤动着,眼睫下的瞳仁漆黑灵动。 阎荷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忘了被她浪费的一堆针脚蹩脚的软烟罗锦,面不改色地点头,“未想我这绣工也有些许天赋。” 莠摘下腰上的一片荷花花瓣,变戏法般,花瓣化作阎荷一个手掌大小,晶莹的花露从花瓣里沁出。 他两只手举着花瓣,“花露,甜甜的。” 寒客说和朋友要有福同享。 入口甜腻,阎荷看着小妖怪亮亮的眼睛,违心地夸赞:“好喝。” 随后,一饮而尽。 “诶?诶!”莠扒着花瓣,杏眼圆瞪,“花露要小口小口品尝呀,你这是那个什么什么牛……” “牛嚼牡丹。”阎荷忍俊不禁,“荷姐姐错了,小尾巴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好嘛。”莠决定大度地原谅她。 回去再“敲诈”寒客好了。 圆月渐渐隐去,这一小方天地又重回寂静。 直到一只毛色斑驳的海东青扑棱着翅膀落在阎荷肩头。 她从鹰爪下取下信,面色沉沉。 “当真药石罔效了么……” 她天生有疾,生死由天,照样打马扬鞭恣意风流。 不在意才能将生死之事看得云淡风轻。偏偏,偏偏在最后几年遇上她的缘。 割不下,舍不得,所求皆为虚妄。 意外之喜是成年的花灵能够自由出入玉英之国,不再被月圆之夜束缚。 “荷姐姐,刑国好大好大呀,槐花糕、桂花糕、茯苓糕、松子穰、米酒酿……都超级超级好吃!” 小妖怪用手比划着,笑得眼儿弯弯。 她的小尾巴终于成年了。 阎荷抹去他嘴角的残渣,“带你吃个够,银子管够。” 带你看遍河山,吃尽天下美食。 …… 脚步声,哭喊声,仆人乱作一团。 莠握着阎荷的手指,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 “下次见,荷姐姐。”他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 死亡于花灵而言从来不是终点,他们珍惜一段缘分,却不会为缘散而烦恼。 毕竟,几日,几年,亦或是几十年,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都显得太过短暂了。 “下次见,小尾巴。” 阎荷手指虚握着,无声地张开嘴,除了她,没人看见这只花灵,没人听见花灵的声音。 花灵消失了。 “全都滚出去。”阎荷平静地吩咐。 所有的声音远去,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手中的莠草。 下次见面小尾巴肯定会撅着嘴撒娇,埋怨她弄脏了他送的莠草。 她面色平静,嘴角甚至带着微笑——他们约好了下次见。 阎荷闭上双眼时,莠草便化作飞灰。 元历四百二十六年,临安帝姬薨。 …… 入眼是繁花,小小的妖怪抱着莠草扑进她怀里,软软地撒娇。 “荷姐姐,你再不来我都要把你忘啦。” “但是我没有忘记朋友间的约定哦。” 梦了千百遍的灵,唤了千万次的名,阎荷张开嘴,“小尾巴。”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 我早已在梦中遇你千百回,即使今生初见。 是和心上人的约定,谁要做朋友啊。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