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每年的十一月到下一年度的四月正是下龙湾的干季,乃是旅游最好的时间段,到了五月就进入雨季,经常便要突如其来一场暴雨,几年前他们来这里游玩的时候就正赶在雨季,三天的假期里就有两个半天的时间在下雨,虽然在招待所里看雨比在自家阳台上别有一番滋味,然而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三天,这么长时间都憋在旅馆里实在让人有些郁闷。 今年则不一样了,二月乃是下龙湾旅游的极佳时段,假期也变成了四天,他们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在这里好好看看,黄振烨尤其想念当年的老阿嬷,很想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因为旅游业日益发达,如今再出海看景已经不需要包租渔船,新建的旅游码头边停靠了几艘双层游船,一层坐人,二层拍照,游船是崭新的,上面的油漆还十分光亮,没有怎样磨损脱落。 阮经武和黄振烨买了票上船,坐在座位上,过不多时,船开动起来,黄振烨向窗外看着,感叹地说了一声:“如今这里的人多了许多。” 阮经武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说道:“确实比当年热闹多了,放眼一望就是人,几年前我们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水和山。” 当年的旅游条件确实很差啊,十分接近于未开发景区自由行,非常不方便,连游船都没有正规的,更不要说旅游团之类,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主张安排,如今这条船上则乘坐了一个小小的旅游团,方才在岸上时还有导游挥着旗子召集自己负责的游客,估计后续住宿用餐都是一条龙安排了,虽然不是很自由,有点像固定程序一样,不过倒是很节省精力,尤其是对于远路而来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 改开大潮之下,当地人的商品意识也加强了,有少年划着一条船往来于海上卖水果,竹棚下满是芒果、香蕉、椰子,还有火龙果、红毛丹,有一些水果是比较普世的,所以不分各地的游人都认得,然而对于释迦牟尼果、百香果之类热带另类小众水果,旅游团的人就不是很熟悉,见到了很是稀奇,看到她们很好奇地在问导游“这个是什么,好吃吗?”黄振烨就油然而生一种本土居民的自豪感。 还有兜售活鱼的,刚刚打来的渔获就养在船舱里,旁边一条船显然是整条被人包下来的,上面的人相互之间说说笑笑十分热络,显然彼此都是熟人,可能本来就都是朋友,或者是单位包团出游,这样的熟人旅游是十分安全便捷的。那些人就买了一些鱼,现场宰杀了就用船上的锅灶烧起鱼来。 黄振烨靠在船栏上看着,那很显然是一群中国游客,连烧鱼的方法也与越南有些不同,虽然动作干净利落,显然厨艺十分娴熟,颇有餐饮业老板主厨的风范,不过仍然可以看出她们对船上备着的当地香料并不熟悉,随意捡了一点丢进锅子里了事,然而看起来那味道却也是不错的,这种中国式的烹调方式让他感觉到亲切而熟悉。 甚至还有一个光头没戴帽子的中年男人抱着膝盖望着海水念起了中国古文:“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伴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声调悠长,一脸感慨,看起来十分潇洒的样子,黄振烨虽然听得半懂不懂,然而也能想到既然是句子里有“长江”,必然是配合眼前的山水图景的。 那个男人似乎注意到了黄振烨的眼神,转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黄振烨回报以一个大大的笑容,两船错开之后,他偏过头来悄悄地问阮经武:“经武,那个人方才念的是什么文章?” 阮经武低声笑道:“苏东坡的,前面那篇。” 除了游赏海湾,他们又去了一次溶洞,如今景区设备也已经现代化了,道路维修了,溶洞里还增添了照明设施,比当年两个人打着手电进去游览要方便得多,与现在相比,当年两个人来这里游玩的方式实在是有点太古朴简陋了一点。 七年前的老阿嬷已经不在这里,小店也已经换了主人,据新接手的店主人说,阿嬷已经跟着孙女一起去了河内,“免得年轻的孙女给花花大城市的男人骗了”,店主转述阿嬷的话。 黄振烨的心情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这一次故地重游,风景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人也已经不在了,虽然景区设备是更新换代了,显出一派兴旺发达节节高升的景象,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心头难免有一丝怅然。 阮经武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你才什么年纪,就开始怀旧了?这么固执地追寻以往,看到发生了变化就觉得伤感,然而越南正在日新月异的时候,对于这种变化大家都很高兴啊!” 确实是的,过去那种艰苦的日子谁还愿意再来一遍?连老阿嬷都向往热闹繁华的河内。 四天假期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回没有再发生路遇阮文灵少将的事情,没有什么意外波动,平静地度完了假,二十七号晚上两人便回到河内,第二天就要照常上班,生活又回归了平时的节奏。 越南确实是日新月异了,发展非常快,到了第二年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号的时候更是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越南与美国正式建交了。 与“世界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美帝建立邦交让越南举国上下都十分振奋,这说明今后越南的道路会越走越宽,西方世界会接纳越南。工间休息时,机械厂的同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黄振烨也十分高兴,与中国建交已经让越南的经济明显好转了起来,如今又与美国搭上关系,今后应该不会再受穷了。 晚上回到家,两个人又谈起这件事,阮经武笑着随意地问:“工人阶级都是什么样的反应?” 黄振烨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眉飞色舞地说:“大家自然都是很高兴啊,想着是不是要涨工资了呢,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件事很有戏剧性,当年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和美国人打生打死,斗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结果绕了一圈走回原点,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与美国建交的效果很快就显示出来了,最先进入越南的就是——美国电影。 这一天阮经武拿了一盘碟片回来,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开着吊扇,将碟片插进VCD影碟机里,按下开关键,不多时屏幕上就出现了图像,片名大字出现,“现代启示录”。要说这VCD机器也是个新鲜事物,第一台机子乃是九三年由中国的合肥美菱公司制造的,即使是在中国,如今能够拥有这种影碟机的家庭也是十分潮流的了,都是大城市的先锋人群才有,更别说是越南,如果不是有一个做外贸的妹妹,这东西还真的不好淘弄。 这天外面恰好下着雨,稍稍降低一些温度,屋顶又有吊扇在旋转,因此也就显得空气没有那么沉闷,黄振烨靠在阮经武身上看着片头伟拉德上尉于狂醉如泥之中被征召到老川情报处,说道:“引进碟片不是有版权问题要谈合同吗?这么快就谈妥了,而且还翻译成中文?呃,这个人胸毛好多,毛茸茸的。” 阮经武看着男主角毛烘烘的胸膛,胳臂上的汗毛也是又粗又长,噗嗤笑了一下,虽然男主此时胡子拉碴有点邋遢,然而凭他看人的眼光却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收拾干净之后还是很清秀的,只是在东方人的审美之中,英俊端正的脸孔与满身厚重的体毛实在有点不够搭调,然而转念想到版权问题,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达非在中国帮我们买的盗版碟片,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好,然而完全做好人成本太高。” 黄振烨:这个算不算挖资本主义墙角?也算是向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复仇了吧o(╯□╰)o 片子看到中间部分,伟拉德在种种战场血腥混乱现实的刺激下已经开始变态,他们搜查一只越南渔船,情绪失控之下开枪射杀船上的人,最后有一个女人重伤躺在船舱里,其他人想给这个女人包扎伤口然后送到野战医院,伟拉德上前一枪打死了她,下方显示的翻译台词是:“这就是我们的处事方式,先用机枪将别人射倒后,再用绷带包扎,真是虚伪。” 阮经武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句话确实一针见血地揭露了战争中的人道主义所带有的不可避免的伪善性质,就好像先把人刺激得失忆,然后再满怀温情地予以关照。 这是黄振烨忽然问道:“为什么美军要叫北越军队为‘查理’?” 阮经武马上回过神来,搜索了一下记忆库,说道:“美国军方和非军方无线电通讯时有一套特殊的词语来表示英文字母和数字,回避清辅音,以免弄混。比如字母A是Alpha,B是Bravo,C就是Charlie,越南共产党在她们那边简称Vietg,缩写是VC,字母C的无线电代码是Charlie。” 黄振烨点头道:“我还以为她们为了让自己记住对方也是人,所以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阮经武顿时咯咯笑了起来,手里捏着他的一绺头发把玩着,说道:“振烨,你可真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 黄振烨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的确,战争就是要激起己方对敌方的仇恨,哪还能刻意提醒自己这一边的人要保持人性中的友善之心?这种时候应该激发的是“黑暗之心”还差不多。 阮经武笑着就给他解释起这部片子里的穿帮镜头,虽然是一部非常严谨的战争反思片,然而编剧和导演都不是职业军人,虽然请了军方人士做顾问,仍然难免有一些漏洞,比如:“这个片子里通篇都可以看到北越军队使用曳光弹,尤其是侦察船被攻击的时候,使用了红色的曳光弹,其实北越使用的是绿色的追踪弹,美国军队才使用红色的追踪弹。” 黄振烨:以为红色政权就是使用红色曳光弹,这也是有点太想当然了。 “还有前面用飞机将侦察船吊到另一处河口,一架Huey直升机最大限度的重量是10,500 磅。对于这种机型而言,要想拉起一艘河里的油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这些船怎么也有15,000到19,000 磅。还有在柯茨个人档案中记载他的荣誉,其中有一条是策划了一次庆典活动或者是阅兵仪式的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的飞行,时间是在‘1965年8月30日’。然而第一批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的原型直到1965年9月7日才开始飞行。” 黄振烨:不过就是看一部电影,经武你却这样把米饭里的沙子都挑出来,在这样本该放松休闲的时间你说你累不累?这是还在情报部办公室上班呢?果然不能让情报官看电影,到处都是窟窿啊,在情报官眼里恐怕许多片子都漏得跟筛子一样,情报官想要靠文娱影片解闷可不容易啊! 影片终于结束了,看着屏幕上一串串演职员表,黄振烨道:“这是美国七九年的片子啊?那个时候越战刚刚结束十年,她们就开始拍反思越战的片子了,真的很不容易。” 阮经武点头道:“所以这样的片子引进中国和越南并不困难。当年即使在号称自由的美国,这部片子放映也是很困难的,硬是砍掉了四十几分钟才准许上映,好在如今时过境迁,我们看到的是完整版。其实当年美国在越南犯下的最大罪孽不仅仅是杀戮无辜,还有落叶剂这件事,她们在丛林地区大量投放落叶剂,想要破坏北越军队的隐蔽埋伏环境,但是这种化学物质是有毒的,尤其是渗入土壤和地下水之后贻害无穷,许多后面出生的人先天就有生理缺陷。” 黄振烨皱眉道:“这应该属于化学武器了吧?不是说有公约明令禁止生化武器吗?” “橙剂之所以能够规避开,就是因为它不是直接针对人的,而是针对的植物,所以不再被禁范围之内,况且她们自己国内也用,本来是当做农药来使用的,在越南的不同之处就是为了战术效果加大了剂量,不过美国如今也在研究这个,因为她们的士兵也受害,更何况如今环保主义也兴起了,蕾切尔女士那本的效果终于发展壮大。” 黄振烨的身体越来越软,这时候已经将头枕在了阮经武的大腿上,他喃喃地说:“片子里那个科茨上校真的很悲催啊,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个军人,他的情感实在太丰富了,看他念的那些句子,‘我们是空心的人,我们也是实心的人,相依相偎,脑中充满着稻草,当我们用干枯的声音低吟时,我们是安静的,不具意义的’,简直像个诗人。我觉得我如果在战场上,是没有心思读那些书的。” 阮经武一手抚摸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的五指插进了他的头发里慢慢梳理着,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能够大段背诵莎士比亚的人不一定能够从战争创伤中全身而退,可能她会是一个优秀的军官,有远见有人情味儿,然而这样的人太敏感,而战争中在个人感情方面需要的是钝感,可能越是粗野简单空洞的人才越能适应战争,这位科茨上校就是前车之鉴。” 黄振烨翻了个身,道:“我虽然不希望人家变成科茨那个样子,那太让人痛心,不过也不想看到大家都是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