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十二月二十四号这一天,伍元朗又来到阮经武和黄振烨的家里,不是为了庆祝平安夜,农村长大的伍元朗没有这样的西洋情怀,再说共产国家也不兴这一套,纯粹是因为这一天是星期天,大家都放假。 自从伍元朗调来河内,老友重逢分外亲近,他又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因此时常便来阮经武这里坐坐,有时还住在这里,黄振烨在河内虽然也有一些朋友,大多都是工厂的工友,然而对伍元朗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每次想起他,黄振烨就想起那深山营地之中发生的离奇往事,有时候深夜之中回想起来,真的好像电影一样,剧情转折太神奇了,出人意料,如果拍成片子可能会有观众喜欢的吧。 因此每次伍元朗来他家做客,黄振烨也十分高兴,往昔的记忆在这样一位人证的见证之下变得更加鲜活和真实,不再仿佛梦幻一般。 阮经武在厨房正做炙鱼脍,炙鱼脍其实是越南传承下来的一种古老的煎鱼方法,首先去掉鱼骨,然后将鱼肉切片,腌制之后煎熟了吃,吃的时候加上红辣椒,米粉,各种生菜香菜,也叫做古法煎鱼。炙鱼脍本来是越南常见的食物,武氏琳几十年前来河内,对这道小吃印象深刻啧啧称赞,然而黄振烨来了几年压根儿就没在街上见到过,直到政策放宽后,他才在外面看到了煎鱼摊档的影子。越南的海岸线长,水产品资源丰富,因此只要政策松动,这种历史悠久的小吃很快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蓬勃生长。 有一家叫做吕望炙鱼脍的,味道格外棒,黄振烨和阮经武过去吃过几回,然后阮经武在店里观摩了人家的手法,回来就在家里琢磨着做,味道居然和店里也不相上下,从此以后他们如果想要吃鱼脍,就不需要再去外面,自己在家里就可以做了。 阮经武有一些特点让黄振烨感觉很有趣,比如说他虽然对饮食很在意,只要有时间就不肯随意将就,即使从前条件艰难,他也尽量将食物做得细致一些,不过却并不是很喜欢下馆子,在外面吃到了一样好东西,总是尽量将方法学到手,自己在家里做。阮经武这个特点给黄振烨的感觉是,他似乎非常在意家庭气氛,而饮食是营造温馨氛围的关键因素之一,连黄振烨也觉得吃过一顿好饭之后再聊天,心情格外的好。 不过黄振烨与阮经武有一点不同,他是挺喜欢下馆子的,西贡不必说,各种小吃摊子星星点点错落散布在街头,就连河内这个红都,改开之后各种小馆子也都不知不觉地探出头来,并且越来越多,黄振烨觉得下班之后在那里吃过了饭然后回家做各种事情,感觉也是很好的啊,黄振烨对于自炊并不那么执着,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他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分,也没有兴趣吧。 所以有时候黄振烨就觉得自己与阮经武的年纪只差了两岁,却已经有这样的代沟了,阮经武虽然有些方面非常犀利,但日常生活之中一些事情上却保守得很(阮经武:太好了,在性爱姿势上我也是这么评价你的),比如不肯去简便快捷的餐馆,只要有时间一定要在家里自己烧菜,很像一个老派的人固守着某种传统。虽然觉得麻烦了一点,不过黄振烨想,这样也挺好的吧,经武烧出来的菜毕竟与外面不同,如果有一天阮经武接受了这种现代的速食生活方式,为了高效率快节奏天天和自己在外面吃饭,恐怕那样也没什么趣味了。 三个人一边吃着煎鱼一边聊天。 “经武,你做的这个炙鱼脍当真不错,难怪你们都不肯出去吃饭,出去摆摊的话一定会赚钱的。” 阮经武一笑:“那我还得赶紧去办个执照下来,最近街头正在抓无照经营的,提一个篮子卖水果蔬菜也就罢了,凡是动火的一律要执照,普通的城市管理人员在那里抓也就罢了,你们机动警察团在那里跟着凑什么热闹?你们是精锐武装力量,如今成了商检局的打手了。” 伍元朗一咧嘴,很显然他也觉得作为出生入死历练下来的正规军人干这个很是掉份儿,显得是命能豁得出,钱豁不出,然而身为警察团的一员面子上却又不得不维护两句:“内什么,这不是开始提市场经济了吗?经济战线的斗争也是非常严峻的,我们这也是为了避免国家税收流失嘛……啊对了经武,阿钗的预产期在下个月是吧?到那个时候你们是不是要回去看看?” 阮经武笑着说:“一月份十号左右吧,肯定是要回去看看的,现在就已经开始担心了,不知道生产是否顺利,振烨很希望她能在河内生,找一下黎维信医生帮忙,其实西贡的医院也不错了。” 伍元朗看了一下他们这两室一厅的房间,说道:“真要在河内待产,就你们这屋子也不够住啊,这可和平时往来做生意不同,她不好在租的那间房住的,一定要一家人都在一起,这就不很方便了。在西贡也挺好的,伯母做教师,这个时候正好是寒假,可以在家里好好照顾她。生了的时候千万记得告诉我啊!” 阮经武笑道:“一定一定。” 晚饭之后的水果是牛奶果,本来他们并不是一定要吃饭后水果的,不过越南的饮食和中国有一点类似,都是很讲究食品属性的搭配,吃过了油煎烧烤之类的东西最好再吃一些生的蔬菜去腻下火,他们今儿吃得生食蔬菜不多,这时候就要加添一点水果。 这个时候的牛奶果已经完全成熟了,表皮呈紫黑色,橘黄色的果肉香甜滑腻,乃是越南特有的水果,如今这种东西也多了起来,街边水果摊随处都买得到,不再像从前那样紧俏。当年黄振烨来到河内第一次吃到这种水果就爱上了,不过他只喜欢生食,阮经武做过一次牛奶果炖蛋,他就没什么兴趣。 几枚果实都被切成两半,每人手里一根小勺子挖着吃,黄振烨吃了一口,正在享受那种沁凉甘甜的味道,转头忽然看到阮经武正对着自己笑,明明阮经武的笑容里并未包含促狭捉弄,然而黄振烨莫名地就是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肺炎时要吃牛奶果那一回,脸上顿时有点红了。 伍元朗冷眼看着,这怎么吃个水果脸都红?这里面还有点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不会是晚上的时候……不敢想了,太污了(*/ω\*) 晚饭后三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到了十点多的时候,大家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早晨,黄振烨又要赖床,其实他也觉得蛮费解的,昨天已经休息了一天,为什么今天早上还是觉得这么累?难道自己也患上了周一综合征? 耳边传来阮经武轻轻的叫起声,然而那声音舒服得让黄振烨只想再睡一会儿,不过他毕竟是成年人了,这点自控能力还是有的,于是便闭着眼睛在枕上咕哝了一句:“经武你亲亲我。” 片刻之后,传入耳中的是那熟悉的笑声,阮经武的嘴唇柔软地碰触在他的脸上,想来阮经武是已经喝过水了,因此即使是冬天的早晨,他的嘴唇也是润泽的,并不干燥。阮经武甚至还用舌尖舔了一下,这一下黄振烨更是感觉如同身上过了电一样,好像是工厂中绝缘线磨损之后的事故一样,不过却全无触电的痛楚,只有一阵令人发痒的酥麻通过神经传导到身体里。 黄振烨立刻就感到精神了许多,西方人提神醒脑的方式是喝咖啡,不过黄振烨感觉阮经武的吻比咖啡的效果还要好,虽然也有成瘾性和依赖感,不过耐受性却并不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降低自己的敏感度,自己对阮经武的吻仍然保持着极强的反应性,不需要加大剂量来刺激。 等黄振烨睁开眼睛爬起来,目光往门口一望,脸上顿时腾地一下火辣辣的,只见伍元朗的身影明晃晃戳在半敞的门前,正歪着脖子看着自己,一脸面瘫无表情,倒是十分淡定了,很有一种战场上临危不乱的镇定从容。然而黄振烨却受不了,自己平时与阮经武亲昵惯了,昨儿晚上又睡得太香,居然忘记了家里有客人,今天早上睡迷糊了不拘形迹,竟然在伍元朗面前上演了一出早安起床吻,如果如今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学生还好说一点,可是明明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要人家亲吻才肯起床,这简直是回到了幼儿园时代。 难怪方才经武顿了一下才亲自己,从前都是很快的,原来他也是顾忌着有人在旁观,因此才犹豫了一下,这一回可是给伍元朗看了一幕活剧,还不知人家心里在怎么想呢。 黄振烨在这样的刺激下一下子跳下床来,速度飞快地穿衣叠被,那动作利落得堪比军事化操练过的士兵,阮经武在一旁笑着冲伍元朗摆了摆手,伍元朗摇了摇头,转头过去饭厅里面坐了。 吃过阮经武做的爱心早餐:配着葱花和鸡蛋的煎米粉糕之后,三个人一起出门各自上班,到了这个时候,黄振烨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消了下去,恢复了常态。 虽然周一的早上总是很难起床,然而来到工厂之后,那里的气氛让黄振烨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如同每个工作日一样,一忙就是一整天,到了下班铃声打响的时候,他这才松弛下来,收拾了一下走出厂门下班回家去了。 这一天的晚餐稍微迟了一点,因为比较丰盛,阮经武烤了鸡爪鸡翅和鸡腿,配的主食是法棍面包,还有酸黄瓜和辣椒酱。法棍面包这种东西也是这段时间刚刚重新出现的,这种食物虽说是从法国传入,然而据说越南的法棍已经发展得比法国本土的还要好了,阮经武也是很念念不忘,只是如今经济宽松了才又重新吃到,这种东西自己在家里也不是很方便用炭火烤制,所以只好在外面买。 黄振烨本来不是很习惯吃这些东西,面食类他可以接受面条和饼,然而面包就不是特别适合肠胃,不过今天毕竟是圣诞节,吃一顿比较西化的圣诞晚餐也是很不错的。话说阮经武的口味倒是很兼容并蓄的,他烹调传统的越南美食比如春卷、米粉的手艺非常精湛,然而说到西式的饮食也很能接受,谈起西贡街头从前的滴漏咖啡来津津乐道,弄得黄振烨都想尝一尝了。 虽然越南并不过圣诞节,不过阮经武对此很有兴头儿,两个人还喝了一点酒,饭后洗过了澡就滚到了床上。这一回黄振烨可是放心了,早上那一场惊魂真的要窘死自己,如今家里只有自己和阮经武,连只猫都没有,不用担心有别的什么在旁边看着。另外阮经武营造的节日气氛也很能带动情绪,黄振烨想着今天是西方国家最盛大的节日,到处是圣诞树和音乐,虽然在越南是很平常的一天,然而设想一下那样的氛围,毕竟也能给自己增添一种欢乐的情绪,因此这个晚上的性爱便有一种别样的情调,黄振烨觉得如果家里再挂一些彩灯就很配合节日了。 星期二的晚上,阮经武回来得稍迟了一些,黄振烨简单做了晚饭,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黄振烨随意地说:“我看到报纸上说昨天齐奥赛斯库过世了?” 阮经武点点头:“被罗马尼亚人处死了。” “啊?!”黄振烨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那毕竟是国家元首,处死国家元首的事情可是不常见啊,一般都是双方矛盾尖锐到一定程度才会这样做,不过想到这个人从前那臭名昭着的“月经警察”法令,黄振烨便觉得这个结果似乎也不是太意外。 阮经武语气平淡地说:“东欧国家很多都已经改换了政局,连东德着名的强硬派昂纳克都已经在十月的时候辞职了,其实八月的时候他就已经撑不住了,就在那个月匈牙利开放了其奥地利边境,很多东德人都通过那里外逃到西德,让东德无论是实际上还是面子上都很受不住,昂纳克虽然愤怒,不过也无计可施,连苏联对此都无动于衷了,戈尔巴乔夫能够提出‘辛那屈教条’,本来就是因为苏联对盟国的控制力减弱,因此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并不是突然觉悟了,让大家各自走各自的路。不过虽然东欧那么多国家改了政体,然而大部分都是和平过渡的,只有罗马尼亚这么惨烈。” 黄振烨想了一想,忽然有点凉飕飕的感觉:“昨天是圣诞节呢,结果就在那一天处死了他,这就好像在我们过春节的日子里杀头一样,本来大家都很开心的日子里他却要面临死亡,罗马尼亚人是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吗?虽然知道这个人做过许多错事,不过想到我们昨天欢欢喜喜地吃饭,然后……呃,可是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不知他临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阮经武脸上陡然间展露出一个灿烂然而无声的笑容,吃了一口米粉,道:“昨天的法棍我看你吃起来也比从前有味一些了,以后我们可以用法棍面包夹肉来吃啊,味道应该也不错的。” 黄振烨脑子里立刻反射出一个词来:土家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