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时间进入八二年,越南的经济愈发困难了,令黄振烨震惊的是,越共当局竟然鼓励农民种植罂粟以便换取美金,黄振烨脑子里立刻冒出“鸦片战争”四个字来。 阮经武道:“中国军队一直在北部边境与我们对峙,柬埔寨战场也如同泥潭一样,源源不断地要求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美国看到我们如今的状况,可能会回忆起她们当年的越南战争吧,不过以美国的经济实力都支撑不起这样的长期消耗,越南当然更加困难,因此只好出此下策,不过这样的决定后果太严重,因此连身在北京的黄主席都开始指责了。” 他还有几句话没话说,政府这样公然鼓励种植罂粟,是自绝于人类社会,现在不是十九世纪了,政府还能公然为鸦片贸易保驾护航,现在是二十世纪,大家都在禁毒,越共逆时代大潮而动,这是该党历史上难以抹去的污点,就好像中共延安时代种植“特货”一样,在摇身一变将自己洗刷干净之后都是不可说的往事。 黄振烨如今不时地便要代入越南人的身份思考问题,此时一想到黄文欢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越南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种处境的,好像总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推动着这进程后面的方向,我不知道‘人民’到底是怎么选择的,如果能够重回那个时代,她们还会不会仍然做出同样的选择。” 阮经武微微一笑,黄文欢这个人是很复杂的,当然任何人都是很复杂的,发展到人类这个智慧高度,很少有人的思维会简单得如同金鱼一样。黄文欢这一次的批判体现的是拳拳的爱国之心,当然阮经武并不完全赞同他选择的道路,在阮经武看来,黄文欢这个人简直是在用个人感情去看待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即使是爱人之间也是充满了变数的,“矢志不渝的追随”是非常恐怖的,在文学描写上这一般都是女对男,弱势者对强势者,然而结局往往并不妙。 或许胡志明还稍好一些,阮经武听说过一个事情,有一次胡志明访华回到越南,在机场上有人看到他外套上佩戴了一枚毛像徽章,胡志明便笑着说:“只戴在外衣上罢了。”胡志明是一个很精巧很讲策略的人,比较现实,在阮经武看来,对某个人某个理念太过死心塌地,往往是力量不足的表现,从实力不足很容易导致智力水平下降。 当然了,黄文欢对祖国的赤子之心还是应该承认的,只不过是大家都以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去爱国,所以阮经武仍然尊重他,但不完全认可他的观点。 工厂的工资虽然没有降低,然而市场上的东西愈发的少了,甚至发展到凭票也买不到足够的东西,黑市上的物资非常贵,幸好阮经武是上尉军官,还能保证一定的物资供应,不过黄振烨也感觉到家里的生活日益艰难,从前还不时能吃到肉罐头之类,如今已经很少入口了,有时候真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要成仙了一样。 他不由得绞尽脑汁地想寻找一些赚钱的门路,然而如今都是国有企业计划经济,自己相当于一颗被钉死在机器上的螺丝钉,不但无法离开,而且也根本无处可去,假如脱离了这份工作,恐怕生存都会出问题,那就不是如今这种吃不饱饿不死的半死状态了,恐怕是要死得透透的。如今黄振烨对于自己的能力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对于机械设备有天生的亲切感,看到机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他相信机械朋友会给自己提供极大的帮助,只要给自己机会,自己就能改变生活现状,然而放眼望去一切都死气沉沉,严格限制得如同牢狱,让他找不到出路啊! 越南报纸上天天骂中国背叛了共产主义,走了修正主义路线,然而黄振烨多想了一下就感觉到好笑,当年毛时代的中国也曾经骂苏联是修正主义,而血腥的红色高棉也指责越南是修正主义,形成一条完整的鄙视链。现在看来修正主义居然是一件好事了,他巴不得越南赶紧也像中国那样“修正”一下,让大家的手脚都不再被捆着。到这时黄振烨对越共几乎是带了怨气了,既然你给出的道路不能让人们过上好的生活,就麻烦你不要拿绳子勒人,总得让大家自救吧?如果不是为了阮经武,他真有偷渡回中国的想法。 情报官工作要求人善于观察,阮经武当然也发现了黄振烨思想与情绪上的变化,事实上不止是黄振烨,他可以发现周围许多人态度上都有了转化,当然她们的这种转变是很隐晦的,毕竟红色政权的铁拳不是吃素的,然而虽然很少人公开说出来,阮经武却也感觉到社会气氛正在微妙地变化,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这或许就是中文中“物极必反”的含义,事情已经发展到一种极端程度,就是要反弹的时候了,当然这个规律也并不是绝对的。 十月二十八号这天晚上,阮经武兴冲冲地回到家里,黄振烨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么开心,是军队有发罐头下来了吗?” 阮经武拿了一封电报给他看:“妹妹发电报过来,说有一家工厂的产品总是不合规格,残次品率非常高,本厂人员多次调整也无法达标,所以问问您能不能过去给看看?她知道你是专门干这一方面的。当然了,虽然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彼此理应互相支援的,但是如果真的解决了问题,她们那边也会有回报的,有阿钗在那里,我们不会吃亏。” 黄振烨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变相捞野食,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拿过电报来眼神几乎是极度渴求地在看着,反反复复读了三遍,顿时便展露出希冀的表情:“太好了,我明天去工厂交代一下,晚上下了班就去,正好四月三十号是解放日,五月一号劳动节,二号又恰好是星期日,足足有三天的假期,如果问题不是很复杂,应该可以在一两天内解决的,工厂那边只要请上两三天的假就好,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啊,幸亏有妹妹,才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无论如何,试了才有希望。” 阮经武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这也是因为你确实有这个实力,你是专业人才,如果经济政策改变的话,会大有作为的,如今阮书记已经在南方开始试点了。不要灰心,加油哦!” 黄振烨兴奋地连连点头,连饭也顾不得吃,马上就出去买车票。 第二天二十九号,黄振烨下了班就拿了简单的行李直奔车站,阮经武本来说如果赶得及就来送送他,不过他奔到厂门口,没发现阮经武的影子,可能经武今天又有事耽搁了吧,于是黄振烨只好自己一个人去车站。虽然独自赶往火车站没个人送行,听起来难免有些伤感的情绪,尤其是这个时候天已经晚了,一片暮色苍茫之下孤身往车站去,没有依依惜别的叮咛嘱咐,先是举目无亲地坐在候车室,到了时间又是自己一个人检票上车,这种情景在文学作品里面描写起来应该是愁绪满怀十分凄楚的,不过如今黄振烨重任在肩,希望就在前面,因此只感到斗志昂扬,情绪振奋,他那高兴的样子连坐在他一旁的陌生人看了都感觉有点怪,因此黄振烨察觉之后,就收敛了许多。 终于到达西贡车站,因为事先已经打过电话,阮氏钗便在这里接站,看到黄振烨这一路风尘仆仆,阮氏钗便关切地说:“这一个晚上的夜车很辛苦吧?要不要先回家休息一下?” 黄振烨一摇头:“不用了,我不累,另外在车上吃过木薯饭了,我们现在就去工厂吧,我想马上看看机器。” 阮氏钗其实也很急,便点头道:“哥哥如果撑得住,我们就现在过去,那么高的残次品率多拖一天,损失都很大的,香姐已经快要急死了。” 黄振烨跟着她搭乘公交车一路来到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十分简陋,大概就是个作坊,机器也是七拼八凑的,平心而论黄振烨觉得工厂技术人员能够把这些老掉牙的苏制、中制和越南本土零部件混搭到这种程度,而且居然还能运行,已经颇具天才了,残次品率当然也就可想而知。 四十几岁的厂长陈氏香见“河内技术专家”来了,那可真好像迎接亲人人民军似的,过来就紧紧握手:“振烨同志,久闻大名啊,你总算来了,阿钗同志说你是这方面的行家,现在就盼着你来帮我们把机器调试好了,否则我这个厂子刚开了不久,恐怕就支撑不下去了。” 黄振烨非常客气地说:“不敢称行家,只是在工厂里干了两年,有一些经验罢了。让我们现在就看看机器吧。” 陈厂长见这位技术专家没有过多的废话,一副实干家的形象,心里也踏实了一些,她最怕遇到那种夸夸其谈天花乱坠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是骗了人家的食物和钱之后,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就溜掉了,不过好在这一次是阿钗介绍过来的,因此陈氏香感觉心里还有点底。 黄振烨来到机器前就仔细检查了起来,他自备了一套工具,将机器的一部分拆卸下来,重新组装调试,还换了一些部件。陈氏香小作坊的仓库里倒是一堆废旧材料,简直像个废品收购站,不过基本上都是金属制品,也有一些铜线之类,不过在黄振烨眼里,那就是个小型的宝库,这些回收再利用的零件材料真的是太宝贵了。 黄振烨一边检修机器,一边暗自感慨,来这里的路上,妹妹给他讲解了这个小工厂的由来,陈氏香的父亲曾经当过工厂主,西贡解放后,公私合营了,她家的工厂上交给国家,因为她父亲表现比较好,所以万幸没有给送进劳改营,她对于开工厂也算是家有渊源吧。这几年陈氏香一直在工厂上班,如今政策有了松动,可以自办企业,她便承包了这个街道小厂,反正这些废旧机器本来也没什么大的产值,那一堆废品更是常年堆在那里,好在越南没有搞大炼钢铁,否则那些零部件也就都变成铁水钢锭了,融化之后又重新铸造不出来,那可是损失惨重。 陈氏香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她看准了这个机会,想要抢占先机,改变自身的命运轨迹,她事先也估计到了其中的困难,不过还是觉得成功的几率更大一些,于是才咬着牙从亲戚朋友那里筹了些钱,将厂子包了下来,每个月固定要给政府交一笔钱的。如今市场上商品短缺,所以只要能够找到原材料渠道,产品销路是不愁的,原料和工人她都已经搞定了,然而技术工艺却出了问题,这让她急得冒火,不过她家与武氏琳家里一向熟识,武氏琳知道了这件事后,便和女儿商量了一下,将黄振烨调了过来。 因此黄振烨也很钦佩陈氏香,有这样大的胆魄,另外人际关系网也是很重要的啊,他现在是知道了人脉的重要性,比如说自己,如果没有母亲和妹妹,这条线就未必搭得起来。 黄振烨当真是个敬业的人,一号和二号两天,他都是吃住在工厂,中间只睡几个小时,简直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干,到了二号晚上,他和一个留下来帮忙的工人一起开动了机器,将材料放进去,不多时产品便从另一边出来了,检验了一下合格率,百分之九十五。 陈氏香也在现场,当时脸上就露出灿烂的笑容来,紧紧握住黄振烨的手说:“振烨,你的技术太精湛了,谢谢你!” 黄振烨连声谦逊:“万幸没有耽误太久的生产。” 机器修好了,整个小工厂弥漫着一种二次过春节的喜庆氛围,黄振烨非常客气地接过陈氏香送给自己的红包和西贡特产,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他也坚持回到家里去,在家里洗澡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便拿了钱上街采买了一些东西,妹妹阿钗陪着他一起去,毕竟阮氏钗长住这里,知道哪里的黑市比较实惠。 黄振烨将钱花了大半,买了一大兜食物,比如牛肉干、鸡蛋之类,他将鸡蛋留在了武氏琳那里,下午的时候带了采购的东西和剩下的钱就准备上车回河内了,临走的时候武氏琳又往他的包裹里塞了一包炸春卷,说带着路上吃,还再三叮嘱坐在车上一定要小心,这种时候偷窃抢劫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阮氏钗则回到办公室,给哥哥工作的地方打了个电话。 黄振烨心领神会,在物质条件困窘的情况下,人的底线也降低了,道德很多时候不再起约束作用,即使是法律,在这种三餐不济的情况下也显得无力了,越南民风彪悍,当年打美帝就没手软,如今打起劫来也不会客气,因此自己带了这么多东西一个人乘坐火车,要特别注意防火防盗防抢劫。 第二天半夜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河内,从车厢里走下来不多远,便看到阮经武已经等在那里,阮经武一看他两只手臂搂在胸前紧紧地护住那个大包裹,便知道好东西都装在那里,这一路千里押运估计黄振烨也是胆战心惊了,毕竟他没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工程师不是搞特工的料,只可惜自己不能陪着他。 黄振烨见到了阮经武,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阮经武骑着自行车载着他和包裹回了家,进入客厅之后黄振烨立刻把包袱打开,取出那一包春卷,说:“经武快来吃春卷,这是母亲炸的呢,虽然现在可能有点不太酥了,不过味道还是很好啊!母亲说放了虾仁的!” 阮经武一听就听出了问题:“你路上没有吃吗?” 黄振烨笑着说:“我哪里敢拿出来?你不是说过,特别行动的第一要素是隐蔽吗?” 阮经武立刻就乐了:“看来你很有天赋啊!这一次真的辛苦你了,快来一起吃吧,你一定也很饿了。” 两个人一边配着水来吃饭,一边聊着天: “西贡的黑市怎么样?” “东西比较丰富,而且价格比河内便宜一些。” “经济调整见成效啊,幸好是阮书记在那里,否则西贡人的艰难时期可是要更长了。” 中共夺取政权之后,中国大陆一直动荡了二十多年,七十年代后期才开始转向,西贡那么小的地方可禁不起那样的折腾,从七五年解放到现在七年了,经济十分悲惨,再死不回头就完了,阮经武是越南人,但他更是西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