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年,十一月的时候,对归国战俘的审查终于结束,罗爱庭得以回到原来的部队,他好在只是士兵,在战俘营中表现也很不错,因此没受到什么影响,应该可以继续服役到期满为止,然而军官们受到的处分则严厉得多,基本上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清理出军队,许多军官都带着有历史污点的人事档案转业回原籍,不少人受到了开除党籍、军籍或者干籍的处分,还有几个人被判刑了,比如448团8连的主官冯增敏、李和平都被判处了十几年徒刑,希望后面表现好能够减刑吧。 150师隶属50军,副总参谋长杨勇亲自来到该军总结问题,高级军官的处理也是非常严肃的,副军长关豁明被撤职,副军长刘忠和降职,副政委侯培聚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军长张志礼、政委张立勋都做了深刻检讨,这一下从上到下都震动了。 罗爱庭心里想,这也算是实现了某种正义吧,毕竟小田死得太冤枉了。 在隔离审查的这段期间,他有时候就会回想起在那间单人牢房中看到的那一幕,几个月前在事发现场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发花恍如梦境一般,然而回到国内,这段影像却逐渐变得清晰,不再像原来那样如同隔着毛玻璃一般了。罗爱庭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个细节,那两个人濡湿的喘息声,越南军官的手在黄振烨背部滑动的画面,尤其是阮经武的说话声,如今回味起来简直就像是有人在用羽毛刷自己的心,又酥又痒,让罗爱庭的身体也不由得热了起来。听一个绰号叫“秀才”的战友说,西方有一种海妖,能用歌声迷惑水手,最后都成了她们的食物,罗爱庭感觉阮经武当时的声音也有这样一种蛊惑人心的邪恶力量。 有时候罗爱庭就在想,失忆之后被欺骗扣押的黄振烨此时正在做什么?他们在一起吃饭吗?正在接吻吗?当军营的熄灯号吹响之后,罗爱庭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脑子里偶尔就会无法控制地出现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赤裸身体,一个比较白,另一个则偏棕色,那两个人的面目他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那肉体交叠的动作却异常鲜明火辣,简直要摩擦出火星来,让他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军营都感觉到嘴里发干,浑身燥热。 罗爱庭又翻了个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总是这样翻来翻去会吵到战友休息的,而且明天还有训练。 此时的河内军官宿舍,黄振烨在灯光下正看一本机械方面的书,是从苏联机械科学书籍翻译过来的越南文专业书籍,旁边还摆着一本越中字典,作为一个刚刚学习越语半年多的人,突然要看这样的专业书确实很困难,不过好在有阮经武帮忙。 阮经武也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书,两个人仿佛在学校里上自习一样,房间里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不过时而也会有交谈,黄振烨有时就要问他一个短语是什么意思。 到了十点多的时候,黄振烨有点看累了,抬起头来看向桌面上的花瓶,阮经武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虽然越南物资匮乏,但他也尽量把自己的日子打点得精致一些。桌子上的碗莲已经凋谢,要明年夏天才能再开花了,阮经武非常喜欢莲花,他对莲花的喜爱倒不仅仅因为莲花是越南的国花,实在是由于它的美丽出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洁与优雅,夏季里案头有一小盆盛开的荷花,就感觉炎热的气息消减了一些,如同坐在荷塘边一般。 如今天气凉快下来了,荷花的时令过去,阮经武就摘了一些菊花插在瓶子里,反正看他的样子,一年四季房间里都要有花的。有时候黄振烨就觉得,作为一名军官,阮经武真是很独特,不但很喜欢文学,而且非常喜欢花,和他一比,自己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工科男。 看他望着那瓶插花,阮经武便问道:“累了吗?有没有觉得饿?如果饿了,我就去煮一点米粉。” 黄振烨收回目光,笑道:“不要了,没觉得饿,况且这个时候再吃东西也不容易消化。我想睡了。” 阮经武点点头,收拾了书本,两个人刷了牙就躺下睡觉了。 房间里的灯熄灭了,黄振烨躺在床的内侧,没有立刻睡着,便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阮经武的侧脸。 七月的时候,阮经武将卧室的床换掉了,单人床卖掉,换了一张简单双人床,行军床则收了起来,以备万一要用。那天晚上看到两个人要睡一张床,黄振烨就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旦自己和阮经武同床共枕,后面的事态发展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本来那天阮经武索要的那个生日吻已经让他的心脏有短时间的不健康了,幸而阮经武后面表现得一如既往,十分平静, 自己才不至于太过尴尬,然而如今要和他睡在一张床上,黄振烨便感觉原本已经沉淀下来的池水又要搅浑了。 不过阮经武倒是一派泰然,襟怀磊落地说:“不过是为了休息方便而已,你扭捏什么?又不是陌生人。” 听他这样撇清,黄振烨当时下意识就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那热辣辣的感觉还残留在唇上一般,脸上也有点发烧,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好像是自己心里有鬼一样,再说看阮经武那泰然无愧的样子很像个正人君子,可能上一次是一时失控吧,毕竟军营寂寞,也可以理解,于是黄振烨便不再阻拦他将那张行军床收起来,当天晚上两个人就睡在了一起。 到如今几个月过去了,阮经武也确实没有做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每天躺在床上就只是闭了眼睛休息,倒显得自己想太多了。 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所以房间里并不是一团漆黑,黄振烨一只手放在枕头上,看着阮经武那起伏如同山峦的侧脸,阮经武鼻梁挺拔,嘴唇也很有棱角,此时看上去真的好像剪影一样。 这时阮经武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侧身躺着,轻声说:“振烨,后天是休息日,我们出去玩儿好不好?秋日里的还剑湖也是很美的。” 黄振烨“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工厂说这个周日组织大家参观胡志明主席纪念堂,虽然没有说必须要去,不过我觉得集体活动缺席的话可能不太好,而且那个地方我还没有去过唉。经武,我……” 阮经武笑了:“集体活动确实不好不去的,下一次再去游湖也好。除了主席纪念堂,还有胡主席的故居,就在主席府内,不知道你们后天去不去。” 黄振烨被他提醒,立刻在枕头上连连点头,道:“去的去的,据说是先去纪念堂缅怀,然后参观故居。” 这时候黄振烨忽然想到,自从自己和阮经武来到河内,空闲的时候阮经武虽然带自己去过西湖、巴亭广场、独柱寺,但是革命纪念场所却一个都没有去过,估计也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吧。 星期天的下午,黄振烨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说:“我回来了!” 阮经武本来正在回味着北京最近的举措,中共刚刚关闭了位于昆明的东南亚干部训练营,也关闭了位于湖南益阳的马来西亚革命广播电台,不再提供经费给这些共产党组织,这时见他一番红色教育之后回到家里来,便笑着说:“喝点水吧。怎么样,还好看吗?” 黄振烨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喝了几口,脱口而出道:“好像毛主席纪念堂啊!” 阮经武挑了挑眉毛:“哦?怎么说?” “都有水晶棺,人躺在里面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阮经武微微一笑:“当年越南的遗体保存技术是从苏联学来的,后来七六年中共的毛泽东主席逝世,中国就到越南来汲取经验,回国保存了毛主席的遗体。” “啊,原来是这样。”黄振烨恍然大悟地说。 “故居怎么样?” 黄振烨兴致勃勃地说:“别墅很漂亮啊!讲解员和我们说那是德国人修建的法式别墅,里面好像王宫一样,不过胡主席最推崇的文章是,他只住在别墅旁的电工宿舍里,那个地方就被叫做‘54号平房’。所以我觉得他特别伟大,如果是我有机会住进别墅,一定不愿意住电工宿舍的。主席故居的花园也很美,那里还有菩提树,这种树我在河内街头很少看见的,一条条根都往上长,好像天然雕刻的佛像一样。” 阮经武点点头:“振烨,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不会作伪。” 黄振烨嘻嘻一笑,心中爽快得如同喝了一杯甘蔗汁一样,阮经武确实对他很好,说话也温和动听,不会刺伤人,然而他还是喜欢阮经武偶尔提念几句自己的优点,每当阮经武夸赞他的时候,黄振烨就格外开心,这说明自己也是有价值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人。 越南许多风俗与中国非常接近,比如她们也过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重阳节、春节,尤其是春节,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要好好庆祝的,在物资匮乏的时候,这也是一个重大的打牙祭的日子,被人们格外期待。 公历一九八零年的二月十四号按照阴历来算是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十六号就是正月初一了,工厂从二月十五号开始放假,连续放三天,因此十四号假期前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大家上班的心情都很轻松,或许因为这一点,这一天工厂的生产也十分顺利,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到了下班的时候,黄振烨和工友们说说笑笑一起走到厂门口,抬头便看到阮经武正等在那里,手里还提了一袋东西,正在向自己挥手。 黄振烨连忙和工友们道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看到了阮经武,便笑着问:“烨同志,那是你的家里人吗?” 河内人称呼对方时,一般是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称呼,很少连名带姓一起叫,那样会被人认为不太礼貌;也不会像中国人那样用姓氏加称呼,比如“刘同志”、“张同志”那样子。刚开始的时候,黄振烨也有点不习惯,不过如今他倒是觉得这样称呼名字也挺亲切的。 黄振烨笑道:“是我的朋友,强同志我先走了。” 黄振烨快步走到阮经武身边,阮经武含笑道:“看来与同事的关系很不错。” 黄振烨笑着说:“兴强性格很开朗,很好相处的,同事们都对我不错。经武,我们现在要去买菜吗?据梅姐说,明天除夕市场上就没有几个人卖菜了,所以要趁着现在赶紧去买。” 阮经武笑着举了一下手里的袋子,道:“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回去做晚饭,然后还要做粽粑。” 黄振烨张口就说了一句越南谣谚:“肥肉姜葱红对联,幡旗爆竹大粽粑。” 阮经武笑道:“是了,明天就有粽粑吃。” 回到家里,阮经武做了一锅酸辣汤,黄振烨给他打下手,将酸子略洗了一下,又洗了西红柿,阮经武则将豆芽和香菜清洗干净,然后把这些东西都丢进锅里去煮,本来还应该加一点鱼片的,不过现在困难时期,也就算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晚饭上桌,黄振烨舀了几勺酸辣汤拌在木薯饭里,他本来不习惯吃木薯,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也渐渐适应了,越南气候温暖,本来是盛产稻米的,结果现在大家的主食倒有大半要用木薯充当,有时候想一想也让人心里难过。 酸子做调料熬成的酸辣汤比起用醋熬制的别有一番清新的味道,虽然放了辣椒,然而也并不是特别辣,似乎是刚刚才品出点辣意来,那感觉又匆匆过去了,如若有若无的微风似的。黄振烨本来吃菜口味偏重咸辣,不过在这样热带的气候倒也把饮食偏好改了一些过来,如今也能吃得比较清淡了。 一边吃着汤泡饭,黄振烨一边笑着说:“真没想到你能买到那么大一块肉,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新鲜大块的猪肉了。” 阮经武一笑,道:“我从前和妈妈一起做粽粑,很得母亲的真传,那一块猪肉,肥的用来炼油,瘦肉就做粽粑。” 黄振烨笑嘻嘻点着头,自从和阮经武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然而应该天性不是很喜欢厨房里的事,最起码刚刚来到河内的时候,对厨房不是很感兴趣。不过阮经武每天从情报部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做饭,小小的宿舍里马上就有了人声和烟火气,立刻温馨了起来。虽然黄振烨对做饭没什么兴趣,但人情体谅他还是懂的,阮经武也是累了一天,这个时候还要做饭,自己如果袖手在房间里看书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他便主动做二厨。阮经武见他进了厨房,也没有客气地推辞,脸上现出高兴的样子,两个人便经常挤在一个小厨房里忙活。 渐渐地,黄振烨也觉出这里面的滋味来,与阮经武一起在厨房切切弄弄,又把蔬菜下到锅里或炒或煮,那种场景竟然有一种别样温馨的感觉,有一种极为温柔的暖意流淌在两人之间,黄振烨开始把这里当做一个家了,虽然他的厨艺一直没练出来。 吃过晚饭略休息了一会儿,阮经武就去厨房准备过年的粽粑,先将猪肉切成小块,加了盐、胡椒粉腌制起来,另一边则准备糯米、绿豆,芭蕉叶也洗好了,只等着包粽粑。 黄振烨也跟着他又进了厨房,洗了碗之后,他拿起一听肉罐头,阮经武带回来的东西他方才只看了个大概,没有仔细瞧,如今才发现这盒肉罐头上面印着“军需”两个字。 黄振烨楞了一下,问:“这是军需物资吗?” 阮经武笑了一下,点头道:“部队发的春节配给品。” 毕竟越南也是“先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