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二月下旬,一座带了一些异国风情的小城中,黄振烨正在埋头拆卸一架小型机器,他作为机械师,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挥了比普通战争更大的作用,就是破坏越南战争潜力,把工业机械、农机耕具都拆散,由运输部队运送回国。 旁边的邓斌一边抽烟一边带了一点荒诞离奇的表情,说道:“这可是真有意思了,当年抗美援越,如今自卫反击,本来是同志加兄弟,如今打倒越南野心狼了,这高速行驶的运兵车转弯太快,一下子闪得人有点头晕。” 黄振烨抬头笑了笑,说:“所以张爱玲曾经说过,国际间的是是非非,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架,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翻脸如翻书一样。这个倒也罢了,只是我们解放军的老传统本来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这一回不但有人就地筹粮了,还把工厂机器设备都拆零碎了运回国内,这是把人家后面恢复生产的路子都断了,这就有点太绝了。” 邓斌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当年也是咱们援助她们的,如今完璧归赵了,物归原主,谁让她们挑衅来着?” 黄振烨脸上笑意未退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在说话,低下头来继续干自己的活儿。邓斌说的虽然也有他的道理,然而黄振烨却莫名想到了童年时看到两个小伙伴吵架,其中一个说:“你把我上回给你的玻璃弹珠还给我!”另一个马上就回嘴道:“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亏了他小小年纪就知道物权转移的道理。 然而自己作为中国军队的机械师,该做的还是要赶快做,于是黄振烨非常利落地将一些螺丝放在一个纸包里,这些螺丝钉回国组装机器的时候还要用的。 邓斌虽然是野战军,然而这种时候免不了也要给他帮一下忙,两个人把一大块沉甸甸的金属器件抬下来放在地上,眼看着这台机器,黄振烨擦了一下汗,正要再说两句什么,忽然只听几声清脆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枪响,黄振烨的神情马上便绷紧了。 邓斌立刻警惕起来,丢下烟头拉开半自动步枪的保险栓就往外走,嘴里骂道:“怎么回事?那帮龟孙子的越南人不是已经都跑了吗,这是又杀了个回马枪?” 黄振烨也把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一脸紧张的样子,并不是他胆小,而是他的职责是负责机械维修拆装方面,机械师这个岗位军事训练本来就偏少,尤其他还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因为他的专业急缺而紧急入伍,根本没受过几天正规训练,估计在队伍里干了几年的炊事兵都比他军事技能强一些,事实上他能够学会打枪已经很可以了,作为一个专业人员加军队菜鸟,真遇到敌人,能抖着手顺当地放几枪就算不错,准确度什么的基本上别指望了。 其实家里人是强烈反对他参军的,毕竟作为一个在七七年恢复高考前就被推荐进入高校的大学生十分不容易,然而黄振烨想着,一方面是保家卫国,另一方面自己参军后有了战争中的经历,战争结束后复员安排工作可能也更有优势一些,这也算是利国利民、互利互惠吧,所以他不顾家人反对,硬是报名参军。 黄振烨本来想的是,自己作为机械师,正常情况下如果有车辆器材方面的故障,应该是拿下来到后方修理吧?就算要让自己随军上前线,怎么着也得在军队完全占领某地之后才让自己上去吧?自己应该遇不到越南人吧?按理来讲这一次参战自己应该是有惊无险的,战争结束后光荣退役,回归地方进入大型国企做技术员,然后逐步升工程师、总工程师,再之后结婚生子,这就是自己的美妙前景,可是这座小城明明已经是解放军的天下,为什么突然有人开起枪来了?而且那枪声还越来越激烈! 邓斌猫着腰隐蔽在门后,正悄悄向外探出头去观察,黄振烨紧张地攥着手枪,跟在邓斌后面瞪大了眼睛向外面看着,邓斌是老兵了,军事素质过硬,如今这里就靠他警戒了。然而突然对面一阵密集的子弹打了过来,黄振烨在后面只见邓斌身体猛地一阵颤抖,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黄振烨的心顿时猛地一抽,手里举着手枪抱着头就蹲在了一边,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要将邓斌抢救回来。他拖着邓斌的腿把他转移到墙角,再一看邓斌胸口几个子弹窟窿,正咕嘟咕嘟向外冒血,本来如果只是打在胸口不致命的地方,邓斌未必会那么快就死的,包扎一下或许还能够坚持着等待救援,说不定还能和自己说几句话,给自己打打气,然而一颗子弹正好从他额头射进去,邓斌大瞪着两只眼睛就这么死了,任凭黄振烨如何摇晃呼唤也不回一句话。 眼看着这小车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黄振烨的心颤抖了起来,他惊慌地看着四周,只觉得哪里都不安全,他作为一个新兵,到这时已经完全乱了,没有了邓斌,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外面子弹太密,这时候突围也非常为难,更何况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逃呢,不知道连部是不是还在,如果连部垮了,自己一个外国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要摸回大本营恐怕是要迷路的,弄不好还可能正摸进越南人的窝里去,然而以自己的军事技能,恐怕无法上演一出孤胆英雄。 黄振烨正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忽然间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显然不是一个人,还有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着“缴枪不杀”,很显然是越南人。黄振烨的寒毛登时竖了起来,他的眼睛惊惶地扫着工厂内部,本能地就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然而这里已经被拆得几乎空空荡荡,再说地方本来也不大,一眼就看到底的一个小车间,这时候真的无处可藏。于是黄振烨只得躲在那还剩半截的机器后面,希望用机器作掩护,能够让自己得到多一点保护。 时间其实只过了四五分钟,然而对于他来讲却好像几个小时那么漫长,终于几个瘦小灵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动作敏捷得如同猴子一样,黄振烨辨认了一下军装,果然是越南军人,他顿时感到一阵心绞痛;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冲着他一连串地喊着“优待俘虏!” 黄振烨虽然只是个新兵,然而骨气还是有的,宁死不当俘虏,否则纵然今后能交换回国,后半生也完了,处处遭人白眼,几十年低头认罪一般地做人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这时光荣壮烈了,也能落个祖国的纪念,家里人也有了光彩。于是他把心一横,在机器后面探出头来举着手枪就朝着对面连连开枪。 那几个越南人显然也是老兵,看到那孤零零的中国士兵还击了,起先还各自找隐蔽,等发现黄振烨的子弹没有丝毫准头儿,也就没那么小心了,一边开枪一边飞快地扑过来。 黄振烨只觉得肩膀上一热,一道鲜血流了出来,子弹的速度真快,发觉流血之后他才感觉到疼,顿时黄振烨便感到体力如同开闸放水一般的飞速流失。虽然是如此,黄振烨还是咬着牙继续开枪,这时一个速度最快的越南公安兵已经跳到他面前,见他颤巍巍对着自己还比划着枪口,那人一脚就将黄振烨手里的枪踢飞,然后举起步枪一枪托砸在他那已经负伤的肩膀上。 黄振烨挨了这一下,再支持不住,连最后措施都没有来得及采取,一头就向后栽倒,太阳穴好巧不巧正撞在一块凸出的铁柄上,顿时额角就开了一道血口子。 那三个越南人围拢过来,查看了一下这紧闭双眼的中国军人的军阶,叽里呱啦就说了几句话,如果黄振烨没晕过去并且能听得懂越南话,他就能够知道那几个人说的是:“真不错,还是个下士官呢。”“打枪这么慌张,刚从军校里出来的吗?” 谅山附近一处安静的谷地之中,早晨淡淡的青色雾气升了起来,为这里平添了一种迷离的色彩;然而方方正正的水泥营房和外围的铁丝网却让那清晨的迷雾诗意顿散,既单调枯燥,又显得肃杀,把周围山林那原本由热带植物营造的新奇美感都破坏了。 情报官阮经武洗漱之后,正准备出去跑步,忽然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从病员区传了过来,他眉头一皱,这一次越中爆发战争,一个很敏感的事情是战俘问题,上一次越美战争,越共手里因为有一批美国战俘,在谈判的时候面对号称“人道主义”、珍惜自己人生命的美国人在一定程度上争到了一些主动权;如今对中国人也是一样,越南是个小国,国力不是很强,硬碰硬碰不起的,利用战俘则可以在国际国内做许多文章。 因此上级十分重视战俘的处置,三号首长已经严格规定了不许虐待中方战俘,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而且病俘区距离正常战俘管理区并不是很远,这种明显是遭遇不幸的声音传到那边去,会引起骚动的。 于是阮经武立刻快步向病俘区赶去,他到了那里立刻询问情况,一个医务兵带着他来到了一间病房,只见四人病房内一个男子正抱着头痛苦地尖叫着,阮经武略一打量他,就认出是昨天晚上刚刚送来的那个昏迷不醒的中国下士,如今他倒是醒了,然而这状况却十分不对。 “这个人怎么回事?有人违反纪律吗?”阮经武一脸审慎地问。 少尉军医黎维信走过来向他解释道:“阮中尉,大家都是严格执行管理条例的,这人今天早上刚刚醒过来,结果一看到我们就开始这样不正常地叫喊,送他来的士兵说他之前已经昏迷了两天,其实……”黎维信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他的大脑受到了一定损害。” 阮经武冲他点点头,黎医生自己自然是信得过的,在这里只有他最不可能虐待俘虏,不仅仅是因为医生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更是因为黎医生本来就是个很有人道主义情怀的人,黎医生是基督教家庭出身,很讲博爱的,只不过在越南如今这样的政治气氛之中他很少讲天主,然而阮经武对他的材料还是知道一些的。 阮经武其实对宗教没什么特别兴趣,他知道任何一神教由于其本身对其她信仰的排斥性非常强,因此都容易发展到很极端的程度,基督教也是如此,不过好在黎医生信仰的不是屠戮异端那一套,而是神爱世人,比较世俗化,所以往往就把世人都当做姐妹兄弟了,因此调他来这里当军医实在是太合适了,不会消极怠工,在他的身份,也不易因为过于同情战俘而将人放走,毕竟作为一个医生,他还影响不到保卫组。 那名受伤的中国战俘仍然抱住头痛苦地叫着,阮经武必须立刻处置这里的情况,他当机立断地说:“将他隔离到看守营房那边,就放在我隔壁。” 立刻就有两个士兵过来将那人从床上架了起来,送到距离俘虏居住区较远的看守营房区。 黎维信小心翼翼地说:“我们的镇定剂不是很多。” 阮经武轻轻一摆手,道:“暂时不要耗费珍贵药品,如果过一会儿我不能让他安静下来,可能需要麻烦你来打一针。” 阮经武和黎维信紧跟着那两名押送士兵来到那名俘虏的新监禁地,本来一睁开眼睛,看到满眼都是陌生的人,耳中听到的也是不明含义的语言,战俘那一片空白的大脑已经很受刺激,因此才凄惨地叫出来,然后还不等他将之前的地方熟悉一下,马上又转换了新环境,这让他更加惊慌,重新被放在行军床上后,那叫喊声倒是一时间停了下来,缩在床角睁大了惊慌的眼睛看着这新的囚室。 阮经武的耳朵里总算没有了那刮着自己耳膜的尖锐调子,他拿了一只凳子,坐在俘虏面前,很温和地用中国话说:“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医生已经给你处理过伤口了。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一直到事情结束。我叫阮经武,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助理审问员连忙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来准备记录,然而下一刻却见那俘虏一脸茫然困惑的样子,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很值得人回味,似乎是突然被人提醒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发觉了自己之前的疏忽,然而他马上却又发现,对于这个重要问题,自己的脑子里却白茫茫一片,根本抓不到头绪。 这就好像有人告诉自己:危险来了,要防范危机!自己也说:是的。然而转头要采取措施的时候却不知该怎么去做才好,于是只能眼睁睁地提心吊胆。 只见那俘虏眼神呆滞地反复说着:“我是谁?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啊!……” 眼看着他抱住自己的头又痛叫了起来,那头上的绷带还血迹斑斑,助理审问员悄悄问自己的长官:“中尉,这家伙是在捣什么鬼?我知道中国有一部叫的,里面有个人装疯,这个人也是这个法子吗?这是中国军队内部出台的新的保密训练?应该不至于吧,据我所知上级没打算把他们怎么样。” 阮经武也没想到在例行审问中居然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站起来跨步上前,扳起那俘虏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掀起他军服的领子瞧了一下,转过身来低声说了一句:“PTSD。” 审讯副手裴林松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什么?” 阮经武示意他跟自己来到一边,用越南语轻声说:“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人的症状看来是失忆的表现,只是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越战之后很多美国老兵出现了这方面的问题,她们那边研究得比较深入,不过如今我们这里恐怕也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只可惜我们这边缺乏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对美国的相关书籍也没有引进,心理学相关领域的发展实在是非常低级,对此很难有专业的治疗方法,只能应用民间经验心理学了,不过这些话阮经武并没有说出来。 阮经武想了一想,回到房间中,轻轻拍着战俘的肩膀,说:“不要紧张,我会帮你的,我能够帮助你。” 而房门口,一个越军少尉冷冷地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