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分曲:祈罪
—***— 如果世上有神。请替我向他祈祷将罪恶降于吾身。 —***— 视线范围中最刺目的就是那些被折断的羽翼。 白茫茫的,在遍地腥红的血水中格外的显眼,六只巨大的本应辉煌于天界的翅膀萎靡地垂下来,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浸满了雨水,湿嗒嗒地拖在地面上。 背着翅膀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他柔软的发丝因为被水珠打湿而貌似乖巧地紧贴在他的面颊上。少年以一种跪拜的姿态跪倒在大地,仿佛要把他浑身的痛苦与绝望融成不曾停歇的雨丝祈祷给上帝。 可是少年的表情却只有挣扎和纯粹的绝望。他一双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的唇艰难地开启一句话的开头: “如果神……” —***— “少爷,如果您不在意,我就把窗帘拉开了。” 夏尔端起茶杯没有作声,算是默认。白花花的午后阳光撒进屋内,玻璃瞬间折射出的光斑不规则地洒落在地板上令人炫目。 塞巴斯蒂安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 夏尔眯起的眼睛充满了玩味之感:“我以为对恶魔来说阴雨天之类的才是好天气。” 执事笑得有些无奈:“您说的那是吸血鬼吧?” 落地窗外的天空是湛蓝的,淡到几乎没什么痕迹的云悠悠地飘过,让人仿佛觉得那天空是温柔而美好的,其实那抹干净的蓝不过是冰冷的玻璃冻出的又一片不甘心的幻影。 还记得同样的一个午后,发冷的日光下红茶荡起层层涟漪。夏尔凝视着窗外汩汩的人造喷泉,随意而心不在焉地问:“你还能在我身边多久,塞巴斯蒂安?” 执事的微笑一如既往职业化得无比熟悉:“我将永远陪伴在您的左右。” “永远有多远?” 塞巴斯蒂安微微垂下眼睑恭敬地道:“一直到您死亡那么远。” “到我死亡那么远?”夏尔重复了一遍,映着阳光的漂亮海蓝色眸子眯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唇角自然地弯起,“那可真是不能再近了。” 白色的茶杯放下,在精致的木桌上磕出了声音,红茶从杯子的一侧跳跃起来,又在半空挣扎地落回杯中,一瞬间重合了回忆与现实。 “是的。”塞巴斯蒂安轻弯起唇,眼角上挑,似乎听到什么非常好笑但碍于礼仪不能笑出声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永远了。” 永恒的生命能追求什么? 有时候夏尔也会想想这个问题。 对于永生的恶魔来说,人类短暂的生命就像渺小的蝼蚁。 人类的生命因为短暂而懦弱,因为短暂而存在欲望,因为短暂而污秽不堪,也因为短暂而有所追求。 而若是生命变为永恒,夏尔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意义。 —***— 伦敦的街道无论在何时都是繁碌的,白天夜晚,马蹄铁踏在平整的柏油路发出“铮铮”的声音。 “向主祈祷我的罪恶!” 独目的少年皱皱眉头,脚步虽然一顿但很快恢复了它应有的频率。 “主啊!请原谅我,请宽恕我!”街角那个落魄的流浪汉依旧疯子般高喊着,“原谅我不能用最虔诚的模样向您祈祷!” “是朝圣者。”塞巴斯蒂安替紧皱眉头的少年解答。赤色的瞳孔瞥向那个落魄的朝圣者,充满笑意。 夏尔再度皱了皱眉,这次是直接转身离去。 突然,那名朝圣者直直地站了起来,夏尔听到自己背后那颤抖的声音在说:“我看见了神之罪恶!这是……被遗弃的神之子,被污浊和黑暗缠绕,身缚罪恶的不伦之恋,注定终身背负着折断的羽翼而匍匐前行——” 夏尔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蓦地回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 “你叫什么名字?” 彼时,少年亦曾经紧皱眉头,浑身衣不蔽体地仰头看向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发出同样的疑问。 男子倒是神色自如地道:“没有名字。” “没有?”少年怀疑地眯起眼睛。 男人恭敬地道:“从此刻开始,我的一切都属于您,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根手指,所以如何称呼自然也由您决定。” 如今回忆起来,与塞巴斯蒂安似乎一直都是如此的相处模式,从未改变。 恭敬的,暧昧的,亲密的,冰冷的。 咖啡壶里倒出的咖啡温暖了一室冰冷。塞巴斯蒂安动作轻柔地放下咖啡壶,将杯子和甜点递过去。 “那个流浪汉呢?”夏尔自然地端起杯子啜饮一口,习惯了咖啡不浓不淡,不冷不热。 “我将他安排给菲尼他们了,现在大概在花园培养感情。”塞巴斯蒂安道。 “培养感情?”夏尔想象了一下那个情节,忍不住皱眉,“对了…他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塔。”塞巴斯蒂安答道,“梅塔·亚特尔。” “真像个朝圣者的名字。”夏尔嘲讽道。 “比起这个,少爷会把他带回宅邸来我倒是比较惊讶。”塞巴斯蒂安微笑。 夏尔盯着咖啡水面上浓重的倒影沉默。 在街角的时候,那个朝圣者分明是对着他说的。罪恶,遗弃,身为人类的全部污秽与肮脏,夏尔都再清楚不过。然而朝圣者却在最后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对他说: “祈祷吧,你有罪!除非上帝原谅你,你将一生活在束缚之中!” 上帝?夏尔嘲讽的想着,如果一切都能靠祈祷解决的话,他从两年前到现在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上帝早已死去,因为他亲手弑神。 “少爷?”温柔得就像情人一般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夏尔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 “他已经落魄到没有办法去到目的地了。” 塞巴斯蒂安轻笑:“所以,少爷您其实是想要观赏他的惨状吗?” 夏尔没有再接话,转头看向别处,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右手拇指,希望碎片冰冷坚硬的触感总能让他渐渐平复紧张和浮躁,这已经是少年养成很久的习惯。 “塞巴斯蒂安。” “是?” “今天晚上……留在我房间。” 执事意外地挑了挑眉,但是只有一瞬间,就迅速地恢复了微笑:“真少见呢,少爷会主动要求。” 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一双有着优美线条的唇离夏尔的面庞不远不近,少年一下子通红了脸。 月光亮得刺眼,让四周的星辰黯然失色。白色的床单被少年纤细的手指抓出了皱褶,喘息声中压抑着些许的呻吟,猩红的眸渐渐化成不熄的火,包裹一切,包裹所有的罪恶,就此归零。 所有的人自出生下来,就是一个罪人。 他们贪婪、自私、傲慢、懒惰、荒淫,连灵魂都染上了欲望的味道。 忘记了何时,那个娇美可爱的少女第一次冲他大吼:“夏尔,你这是在堕落知不知道!” 他不敢对上少女清澈的双眼,他只有沉默。 这不算堕落,因为他从未飞翔。 “恶魔的身体都是这么冰冷的吗?”月光下,夏尔的睫毛微颤。 “只是体温较人类偏低罢了。”塞巴斯蒂安微笑,赤色的瞳孔在黑暗里散发着有些危险的气息。 “是因为恶魔的心没有温度吗?”夏尔抬起头,眼睛就像海一样浮动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 恶魔眯起双眼。 “我不否认。”他说。 —***— 夏尔发现,梅塔·亚特尔很喜欢往宅邸的花园跑。 宅邸的花园有成片的白蔷薇,正对着大门的喷泉几年如一日地炫耀着它的英姿,阳光长久地打在建筑上。 不幸的是,夏尔也很喜欢自家的花园。于是每当他来到花园,总能听到朝圣者高声的祷告: “恩慈的天父: 我唯独向你泣求。 主啊,不要向我静默, 恐怕因为你的静默, 我便要像那下入永久沉沦的人一样。 当我向你倾诉时, 求你垂听我恳切祈求的声音, 求你从天上垂看我这个堕落的罪人, 绝望与没有心灵和思想的能力。 主啊,请帮助我得以见他, 他是为我救恩创始成终的耶稣, 我唯一的中保, 奉他之名我祈祷。” 夏尔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起身准备离开。 “凡多姆海恩少爷!”梅塔突然从身后叫住他,不缓不慢地站起身:“您这一生罪孽深重,向主祈祷吧!主会原谅你的。” 夏尔转过身,眯着眼睛看他:“你所谓的主是仁慈的吗?” 梅塔恭恭敬敬地回答:“当然。” “他也是万能的吗?” “没错。” 夏尔终于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来:“那么,我又为什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语气终于变为不曾有过的冷漠,“别挡着路,我可是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 这世界上总有一类人,是出生于黑暗之中的。 在黑暗的、污秽的、肮脏而卑鄙的现世夹缝中生存,不断踏过一具具腐朽的尸体,撕裂一切挡路的生物,不顾一切向上攀登上去。 神说救赎,却从未将手伸向他们。 神说恩赐,却未曾哪怕是用眼角斜视过他们。 如果神是仁慈的,怎么会希望罪恶存于世上? 如果神是万能的,怎么会允许罪恶存于世上? 那么他怎么还会在沾染了无数人之血肉之后,还面目完好地站在这里? 他是被神所遗弃的孩子,没有人在意他的存亡,连活着都是一种卑鄙。 —***— 夜幕渐渐降临,疲倦了的月亮开始任由云层遮挡住它的光芒,于是天地变得幽暗,像被纱笼罩了一层几乎不可见的寂寞。 慢慢溢出浴缸的热水冒着白气,氤氲了一片冰冷,又不至于让偌大的浴室变得朦胧。 夏尔将白皙的皮肤浸入水中,深深的叹息一声,放松自己。那种松懈的动作,就仿佛在阻止某个生猛而无比强大的事实未果之后,倦怠的无奈。 人有两种罪,原罪与本罪。 本罪,是各人一生中所犯的重重劣行。 而原罪,是人类生来就带有的,无法赎清之罪。 门是悄无声息地被推开的,冷气骤然飘到浴室,少年皱皱眉:“塞巴……” 不是塞巴斯蒂安,不是他的恶魔执事。脖子瞬间被掐住,接着夏尔的整个人被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撞到了瓷质的墙。 门外是名叫梅塔·亚特尔的朝圣者。 原本有着虔诚表情的脸现在正变得非常扭曲,一把匕首被他握在手里,死死地攥着,似乎下一秒它就会折断。另一只手反应迅速地再次掐住夏尔的脖颈,把他提到半空按在墙壁上。 夏尔在拼命地挣扎,企图能够开口说话:“放…开…” 朝圣者的表情狰狞而恐怖,他靠近夏尔的耳侧压低了声音道:“夏尔·凡多姆海恩,你是神的罪人!你是神无法原谅的败笔,你的罪恶无人能代你赎清,只有死亡是你唯一的结局!” 空气在渐渐稀薄,想要深呼吸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可是夏尔仍是狼狈的断断续续道:“我有,什么罪……” 梅塔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度:“你的出生就是一个滔天的罪!” 你不被允许拥有快乐, 你不被允许拥有爱情和亲情, 不被允许有事业, 不被允许拥有他人的目光。 只因你的原罪,就是活着。 所以,你没有资格活着,凡多姆海恩。 梅塔的眼神狠戾起来,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下去,目标:心脏。 夏尔浑身一颤,闪身向一侧扑去,匕首锋利的刃擦着他的腰侧划了过去。就在这时,梅塔·亚特尔发出一声喊叫,身体缓缓地倒在了满是水的地板上,背后是一柄银色餐刀。 “他伤到我了,太慢了,塞巴斯蒂安。”夏尔小心地站起来,以免赤脚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身上的水珠顺着他的动作而下滑了一段路程,显得这个少年格外苍白与纤细。 “十分抱歉,少爷,是我延误了。” 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出现在浴室门边,优雅而不失礼节地微笑着,反而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 “你不该杀了他。”夏尔皱着眉,“现在死无对证了。” 朝圣者的鲜血像染料一样很快蔓延了整个浴室,而夏尔腰侧那道伤口中的血向下缓缓地滴淌,顺着皮肤,氤氲到了那个罪恶的烙印。 梅塔还在痛苦地呻吟着,不过看得出他很快就会停止呼吸。夏尔慢慢地在他的面前跪下,暗蓝色的眸子幽暗地盯着那人已然扭曲的面孔,唇线抿成一个平静的弧度:“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拜托你替我向他祈祷,拜托他将罪恶降临我身吧。” 少年发际上的水珠渐渐下滑,从眼角流了下来,划出一路痕迹,从稍远一些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正在哭泣。 赤裸的少年跪在遍地血水中,他柔软的发丝因为被水珠打湿而貌似乖巧地紧贴在他的面颊上,他以一种跪拜的姿态跪倒在地面,沉默的空气凝滞在四周。 只是,在一旁的塞巴斯蒂安看得异常清楚,夏尔的眸中是赤裸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