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尘埃落定 第四十章
“疼么?” 我勉强摇头,趴在床上宛如一条死鱼。 窗外明媚的日光耀得晃眼,还有小鸟儿啼扣窗柩。鼻尖隐约还留有情欲沉闷的腥味,在恣意楼待久了,猝然被放出来,反而觉得楼外的空气太过干净,令人无所适从。 花月出给我上完药,转身去抓了把苞米洒在床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足够那鸟儿探进小脑袋吃到食。 小畜生啄着苞米一颗颗地往外运,豆儿大的小黑眼鸡贼得很。 花月出擦净手,另搬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视线在我的背上停留少顷,说道:“我出门连一个月都不到,你这只小耗子就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啊?我瞧瞧,瘦得都皮包骨了……” 他在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冷清的吊梢眼与我对视,眸光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敢情我喂了你十年,养得白白胖胖。你倒好,自己去做别人的口中粮了?被啃得只剩一副骨架,险些连命都没了。” 花月出掐起我胳膊上薄薄的一层皮,力道很大,但我不敢吱声。 “你在我面前不是伶牙俐齿能耐得很?怎么到了他面前就连反抗都……” 我握上他的手,他的指尖细微地颤抖着。 他看着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捏捏他的手指,对他勾起一抹笑:“我打不过断鞅啊。” 花月出怔了怔,倏得收回所有情绪,好似先前都是我的错觉。他抽回手放入袖中,眉目平静:“你不会喊救命吗?” 我觉得好笑:“我喊了,会有人来吗?” 他不吭声了。 我继续说道:“花月出,我今天才发现你欺软怕硬。你为什么只骂我而不去替我把断鞅揍一顿?” 他咧嘴一笑,以同样的话反唇相讥:“我打不过断鞅啊。” “……” 一时间我们俩再次陷入沉默。 窗口的小鸟儿啄起最后一颗苞米,扑哧着翅膀不见踪迹。我瞧着那些残留的碎屑,突然说道:“花月出,紫翎呢?” “那只傻鸟?”花月出道,“没死,在另一个地方养着呢,活蹦乱跳的。” “你把它带来好不好?” 花月出不言。 “养伤只能干巴巴地躺在床上,你出去的时候都没人陪我说话,太无聊了。”我拽着花月出宽大的袖口,半是央求半是胁迫,“不然你告诉我在哪儿,大不了我自己去。” “斩尘大人只允许你待在这里,其他事物一概不准。” “所以我的活动范围已经缩小到只在这间屋子了是吗?”我别过头,不去看花月出,“那这和把我关在恣意楼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让断鞅把我杀了呢。” “门外驻守着十几名坐忘守,断鞅没有斩尘大人的许可,进不来的。”花月出解释道,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松口的时候,他又叹气,“明天我去把那傻鸟给你拿来。” 花月出站起身:“你先休息,我去给你弄点汤水。” 门外又传来悠扬鸟啼,清脆悦耳。我一直觉得紫翎不该囿于牢笼的金栏囹圄之中,它应该展翅翱翔,在天际长啸,与云游作伴。 它更应该去往八百里洞庭,浩渺烟波上的君山,俯瞰在总舵广场习武的丐帮弟子们。 我想到娘亲、想到师父,又想到决明。 指甲在手心留下道道血痕,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把枕头濡湿。 花月出第二日如约带来紫翎。 他似乎彻夜未睡,眼周一抹灰败的青色,衣袍好似笼上蒙蒙薄雾。他将叽歪不停的紫翎放至木桌,拂袖间叫我瞧见里衣袖口上干涸的血痕。 我撇开视线,扑进他怀里,果不其然闻到腥臭的血味。 “花月出,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近来怕有血光之灾缠身。不如听我一言……” 他往后趔趄半步,皱眉瞪了我好半天,悬在半空的手愣是没有落下来。许久,他再次让步:“看在你伤还没好的份上,这次就先饶过你。下次再咒我……”花月出难得语塞,他戳着我的额头:“看谁愿意来照顾你这只小耗子!” 他命令我平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痒得我极不舒服,忍不住伸手去挠,却让花月出一巴掌给打回来:“怎么?咒完我又开始自己找死?” 这次他真没留情,手背一片通红。 我自知理亏,只能把手塞进枕头下面,免得一不留神手贱又去挠伤口,叫花月出一通臭骂。 擦完药花月出便起身收拾东西走人,十分的急不可耐。 他这几日忙碌得很,夜不归宿,除去给我换药的这半柱香时间,我基本见不到他的人影。我故意问他:“花月出,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别的人?” 他回头冷冷地看我:“养你一只就够我遭罪了。” 我讪笑,目送他的离去,门外锁链叮当作响。 笼子里的紫翎不见瘟神,便一改先前只敢叫唤的怂样,翅膀砸得鸟笼哐哐震颤。多日未见,它胖了不少,羽翼渐丰,尖喙啄得金笼的栏坑坑洼洼。 它猴急地把自己的脑袋挤出笼外,却错估自己现在的体型,让脖子卡在缝隙里动弹不得。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它不知所以地挣了几下后,随即将幽怨的眼神投向笑得喘不过气的我。 我的腿本来就使不上什么劲,还笑得东倒西歪。让它卡在缝里好一阵后,我才慢吞吞挪到笼子旁,拽着翅膀把它拔出来。 它现在的体态之肥硕,我一只手已经兜不住了,得要两只手捧着。我捧着这只懵圈的傻鸟,低头亲亲他的小脑袋。 紫翎回过神,歪着小脑袋不解地看着我。它或然是对我的情绪产生共鸣,此刻竟一反往日闹腾的姿态,安静地缩在我怀里。 我揣着它打开窗户。 这里是花月出的院落,庭院里花花草草都被拔光改成药田,空无一人。 坐忘守就潜伏在周围,戒备以待。 啾啾鸣啭。 我瞥见昨日的那只鸟儿飞进院子。它轻巧地落于窗台,蹦跶着朝我乞食。 紫翎冷不丁地叫了一声。 小鸟儿这才发现我怀里的猛禽,顿时惊得窜天而逃,一溜烟地飞出庭院。我刚要转身要去取苞米,就眼睁睁地看着紫翎把那小鸟儿给吓跑了。 它扭扭脖子,神情好不得意。 我不由再次失笑,把它放在窗台上,就刚才那只小鸟儿站着的地方,抚弄他的脑袋。良晌,我才定下心神,举起手臂遥指干霄凌云的恣意楼:“看到了么?” 隼的眼力向来为人称道,我相信它比我看得更远更清楚。 我继而把紫翎往外一推,额上已经布满虚汗:“你沿着这个方向飞,越过恣意楼,越过树林,你就……” 我回忆着几年前叶南歌领我出去的路,指尖不由发颤。 “自由了。” 紫翎不动,用鸟头拱我的手。 我摸着它鸟喙下的纤羽,压低声音与它耳语: “而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紫翎的小尖嘴轻啄我的手心,而后凌空展翅,厉声长嘶,一跃千丈。 它在空中盘旋数圈,隼啸振聋发聩,朝着恣意楼的飞檐翘角展翅而去。 庭院风静草止,红色的悬日下,我已看不到紫翎的身影。 我耳边犹想起叶南歌的话语: “狡童、狡童!紫翎是我爹府上从西域请来的驯兽师训练过的隼,你只要把它放出去,它就会来我这里。” 他圈着我的脖子,好像还是那时年幼的叶南歌,对我软软地撒娇:“你要是想我了,就把信绑在它腿上,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有什么用?” “知道了……”他笑道,“知道了我就会来找你啊。” “不论千难万阻,我都会去到你身边。” 我本以为自己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现在才明白不过是优柔寡断毫无主见。 一切悲剧,皆源于这些年的随波逐流。 紫翎飞往叶南歌身边,叶碎寒必定也会收到消息并且明白我的意思。 细细想来平生教一夜倾覆,平生楼坐地而起,即日五年之中,两户大族被血洗一空,震惊世人,引得武林众人口诛笔伐。趁此机会,平生楼发布悬赏令,大肆巡捕走失药人,但尹陆英以我冒名顶替后,平生楼便销声匿迹,除去与叶碎寒这般朝廷势力有所接触外,无任何其它动作。五年前又向天下广而告之,宣称平生楼实为青楼,将我推成“天下第一美人”,却从不对外接客,再次掀动江湖波澜。 如今,叶碎寒私下与我会晤暗示炼人之术应易主得良,而决明应斩尘所述的十年咒蛊自觉往返原平生教祭坛被杀后,久居地下冰室的断鞅全然恢复与其弟斩尘一同坐镇平生楼…… 一切都好似十余年心血布局,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等待着某刻,汇至最后的终点。 这个终点意欲何为,尚且仍不明朗。 但若如我所料,江湖势力怕也是在暗中蠢蠢欲动。叶碎寒能够找到炼人之术的破解方法,那么坐忘守就并非无敌,足以现今各路人马都在对平生楼的炼人之术虎视眈眈。 假使平生楼的威严不再能够威慑到所有人,那么它面临的困境就将是四面楚歌。 但外部的攻击并不致命,内里的瓦解才能真正摧毁平生楼。 “叶碎寒……” 忠心为天下苍生也罢,私心为自身贪欲也罢,好人也罢坏人也罢! 只要他能毁了平生楼,只要他能毁了平生楼……纵使我投身地狱火海,那又如何? 弃去这一具肮脏无用的身躯,换来他们的血,为我的这一生—— 血债血偿! 我倚在窗边,未完全痊愈的伤令我无法长时间地站立。我半阖着眼,听到门外的铁链又传来声响,有人走进来。 我道:“花月出,我没力气了,你把我扶到床上吧。” 来人听闻却从鼻腔中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