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说第二个真相
“赫连娜因为爱你的父亲,所以选择离开岭南,远嫁到中原来。但你的父亲没有保护好赫连娜,你的父族杀害了她,所以赫连睿选择为她报仇,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过往。” 赫连云廷就在君莫问的沉默中,做最后的陈词。他坐在木椅里,须发皆白,岭南样式的衣袍顺着椅面垂下,显出些异域的仙风道骨:“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些都是父辈的仇恨,本跟你毫无关系,应该随着他们的故去而消散。我这次来,就是想带你走,回岭南去,如一个普通人一样,普通地生活。” 君莫问心下纷乱,千头万绪,只凝成赫连云廷出口的最后一句:“如一个普通人一样,普通地生活?” 赫连云廷点头:“不错,你跟随我,还如幼时一样,天晴时上山采药,下雨时闭门学医,这样不好吗?” 若过往真如赫连云廷所说这样简单,似乎也真的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难道他还能将父族从土里挖出来,责问他们为何要杀赫连娜?亦或将贺睿从土里挖出来,责问他为何不肯放弃追究赫连娜的死?君莫问张了张嘴,一个好字梗在喉头,只舌头一颤就要弹出。 “沈大人,你不能进去。” 伴随着柴锐的阻止,门被豁然推开。三品的天子宠臣匆匆赶来,衣袂带风,依旧是器宇轩昂相貌堂堂:“赫连尊使这是在与文事大人说什么密谈,本官熟读律例杂谈,兴许也知晓一二。不若让本官也听上一听,替文事大人辩上一辩?” 赫连云廷看向沈田,端正的坐姿配上雪白的须发,尽是凌厉的风骨:“你是何人?我与我的外孙说话,哪里有旁人置喙的地方,出去!” 三品大员,公主额驸,沈家家主,沈田亦有积年的官威,在赫连云廷面前丝毫不露了下风:“外孙?君文事乃是我天朝官员,老先生却是赫连尊使,这样称呼,未免太过草率了。” 君莫问让沈田这一搅扰,要出口的“好”字便又咽了回去。也想起沈田跟他说岭南的过往,也记得沈田引他去拜会僻巷里的故人,沈田定然是知道昔年的旧事,即便不是全部,也有一部分。 君莫问定了定神:“沈大人请坐。” 沈田便嘴角噙笑,泰然坐了。 赫连云廷却是皱眉,满脸不敢苟同:“莫问?!” 赫连云廷和沈田,若是放在以前,君莫问自然是信赫连云廷。但在看见沈田自那僻巷里与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却不良于行的男子道别之后,这选择题做起来却不那么干脆了。当下,虽然知道赫连云廷不愉,君莫问却还只是摆手:“柴锐,你先下去。” 柴锐再次后退着,从外面带上了门。 木扉一闭,沈田先打开话匣子:“赫连尊使与君大人说了什么,不若容本官先猜一猜,可好?” 赫连云廷不语,君莫问点头:“沈大人请。” “赫连尊使膝下有一子一女,昔年那女儿医术卓绝,选作赫连圣女,却不知为何,传出有扭转乾坤之能的流言,为多方角逐争夺。最终因怀有身孕嫁入崔家,却在婚后不久,被崔家指私德有亏宗法处置。其子便登上高位,灭了崔家满门为姐姐报仇,”说到这里,沈田微微一哂,“本官猜得可对?” 沈田居然猜得丝毫不差,君莫问心下讶异,面上并不显露,只点头:“不错。” 沈田便笑得越发恣意起来:“这个故事,本官这里却有另外一个版本,君大人可愿意听一听?” 君莫问未回话,赫连云廷便出言打断:“有什么可说可听的,统共不过是砌词胡诌罢了。” 沈田也不恼:“是不是胡诌,又到底是谁在胡诌,还要君大人来分辨。” “怎么,你还想说我是胡诌的不成?”赫连云廷一挑眉。 沈田还是不恼:“不敢,我只是觉得君大人既然要知道真相,就不能听一家之言。” “当年的人俱都死得差不多了,当年的事,最清楚的莫过于我,我说的,便是真相。” 沈田依旧不恼,他是笑面虎,轻易不恼,栽赃,诬陷,甚至杀人都是笑着的,何况不过是言语争辩罢了:“赫连尊使说自己说的就是真相,说别人说的就是胡诌,未免太武断,又太自大了。” “够了,”君莫问打断两人的争辩,“你们无需吵闹,你们俱都可以说,你们说的话,我自会去分辨真假。方才……赫连尊使已经说过了,这一次,轮到沈大人先请。” “血浓于水,赫连尊使疼惜子女,爱护颜面,难免用词委婉,我这个外人,自然没有那样怜香惜玉了,这里先道一句不是,”这样说着,沈田也没有真的抱歉的意思,微微一顿,便继续说下去,“赫连尊使的女儿,赫连娜,并不如赫连尊使所说的那样无辜。不说旁的,先说这赫连圣女有扭转乾坤之能的流言,绝非空穴来风。赫连娜确有些旁人没有的古怪,能说一些旁人说不出的诗词,能用一些旁人没用过的方子,她的医术在当代的女巫里并不是最出色的,却就凭着这些古怪,当上了圣女。但她的野心,绝非一个小小的岭南可以容纳的,她要去更大的舞台,例如,中原。她便自己放出了得圣女得天下的流言,果然引得多方角逐,她精心挑选,从样貌、人品、家世来判断,最终选择了当时崔家的二儿子,做自己野心的踏板。” “你胡说!”赫连云廷蹭一下站了起来,他显然气极了,气得双手打颤,雪白的须眉都在发抖。 君莫问也是满心震惊,他虽与贺睿交往不多,但是与贺睿相处的几日里,对未蒙面的母亲留下了不问世事的印象,赫连云廷的话里话外,也将赫连娜塑造成与世无争的女子。沈田的一番话,完全颠覆了君莫问此前的认知,君莫问不自觉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沈大人请继续说下去。” 赫连云廷一下子转头,怒目落在君莫问身上:“你就容许他这样侮辱你的母亲?!” 沈田不禁大笑,这笑从容且好整以暇:“赫连尊使为何如此易怒,因为我说的真相踩住了你的痛脚?” 赫连云廷又看向沈田:“我不过是看不惯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诌一个谎言去侮辱他的母亲!” “是不是胡诌,听下去不就知道了,”微微一顿,沈田微笑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更大的筹码,“而且,赫连娜到底是不是君大人的母亲,还很难说。” “你!” “说下去,”君莫问被接二连三的筹码砸得晕乎乎的,反而冷静下来,他冷静地看着沈田,“说下去。” 沈田看着君莫问,这一眼神色复杂,有别于他看向赫连云廷时带着攻击性的嘲讽笑意,终于,他只是开口:“赫连娜将崔家的二儿子选作自己进入中原的踏板,但崔家的二儿子不过是碍于长辈命令进入岭南,本身另有心仪之人,对迎娶赫连圣女一事并不热衷。赫连娜便用药与崔家的二儿子一夜春宵,事后谎称怀有身孕,逼得崔家的二儿子不得不将她迎娶过门。” 君莫问精准地抓住了沈田话里的重点:“你是说,她谎称怀有身孕?” “不错,赫连娜为了嫁给崔家的二儿子,谎称有孕。她只以为跟崔家的二儿子定下婚盟,同塌而眠,孩子总是会有的,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的区别罢了。不想崔家的二儿子却道一日不成婚,便一日不可同房。赫连娜从岭南到中土,又筹办婚礼,耗时数月,都没有显怀,只以岭南圣女身体特殊为由搪塞了过去。婚后,任凭赫连娜施了许多手段,崔家二儿子怕伤了腹中骨血,依旧不肯碰她,赫连娜没有办法,只好与下人私通,却被捉奸在床,因顾忌崔郭两家的颜面,崔家便将她秘密沉塘,对外宣称是难产而亡。” “那我呢,”君莫问静默片刻,陡然问道,“若赫连娜是假装有孕,那我又是从何而来的?” “好像是路边捡来的孩子,为父母所遗弃,崔家的二儿子见你可怜,便收在身边做嫡子教养。” 君莫问想要反驳沈田,说他说得不对,却又无法反驳,因为这样才对。如果贺睿救了他,如果君莫问这个名字都是贺睿给他的,如果贺睿一早就知道他是谁,甥舅背伦,贺睿绝不会这样做。可是如果他根本不是赫连娜的孩子,跟贺睿毫无血缘关系,就解释得通了。 君莫问看向沈田,重复着他话里不确定的介词:“好像?” 沈田点头:“你的来历,他倒不曾与我细说过。只说当年赫连睿年岁尚小,并不清楚赫连娜的所作所为,一心以为是崔家害了赫连娜,便牟着劲往上爬,爬到宰承的位子,覆灭了崔家,为赫连娜报仇。他也是多年之后查到贺睿就是赫连睿,才想通其中关节,赫连睿也是受蒙蔽之过,但终是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他?君莫问怔了片刻,才想明白沈田口中的他:“三叔,是三叔杀了贺睿?” 沈田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贺睿权倾朝野,出入均有护卫跟随,本人亦是难得的高手。能够那样轻易被暗杀,想是贺睿明白自己十数年苦心经营所作所为,不过是个受人蒙蔽摆布的笑话,万念俱灰之下引颈就戮,说是自杀也不为过。” 沈田所说的真相,比赫连云廷所说的,更让君莫问心乱如麻。他心里千头万绪,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三叔,三叔在哪里?这些话,我要亲口听他说。” 沈田一怔:“这些话,我同你说,与他同你说,有什么区别?” “沈田,你算什么东西?若非那日我见你与三叔站在一处,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田不恼,还点了点头:“你说得是,兹事体大,自然要他亲自与你说,才有分量。” “你们不用去了。”赫连云廷突然出声。 君莫问和沈田不禁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入宫了吧?”在注视的目光中,赫连云廷的低语如同喃喃,却又带着笃定。 沈田的眼睛在一瞬间豁然睁大,崩坏了笑面:“调虎离山,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不过是将计就计,你做的一切,只是想引我来京都,现在我来了,就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了。” “赫连娜是个疯子,一个满腹野心想要颠覆天下的疯子!” 赫连云廷倒笑了,须发皆白,又恢复成仙风道骨的样子:“不,她只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