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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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佳节将至。 过了盛元十五年的最后一晚,明日睁眼醒来可就是顺至元年了。 顺至,是现任皇帝景肃颁布的新年号,象征了他对昱朝未来的期望。近三年先是西北大旱、农民颗粒无收,再是北方异族践踏边疆、残杀百姓,连通江南与京城的河道淤塞、无数商户破产……如今在这节骨眼上却又传出西南封地那位平远王似有划江而治、拥兵自立的打算。昱朝内忧外患,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而汝阳郡地处东南,这火暂时还烧不到这么远,因此这里的百姓没有丝毫山雨欲来的危机感,还有心思张灯结彩的庆祝春节。 昱朝在宵禁方面不似前朝严苛,家家户户皆是灯火通明,汝阳郡街道上挤满了守岁百姓,一派喜气洋洋。 与之完全相反的是汝阳郡的郡守府——以往除夕夜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自昨日起就谢绝了访客,早早关上大门。后院内更是一点过节气氛也无,与热闹的除夕夜格格不入。 汝阳郡乃是昱朝十大贫困郡之一,地处偏僻,既没什么新鲜特产,也无多少良田,朝廷对这蛮荒之地远没有江南富庶之地上心。 汝阳郡郡守谢芝,谢大人,一直兢兢业业守在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地方整整十五年。这些年来他不升、不迁、不贬,没什么政绩,同样也让人挑不出错,和汝阳郡一样毫无存在感。 要说谢大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当属他与自家夫人那段令无数双儿向往的感情了。 谢芝初至汝阳郡时曾无意间救下一位逃难来的平民双儿,那位双儿醒来后愿以身报答谢芝大人的救命恩情,而谢芝那时正值风华正茂之年,居然还真就同意了这位平民双儿的请求,娶对方为正妻。之后更是十几年未曾纳一房小妾,夫夫两人始终相敬如宾,成为整个汝阳郡的佳话。 两人成婚后七个月,这位名唤齐斐的双儿为谢芝诞下一名男婴。可惜的是由于齐斐早年逃难的缘故身子不怎么康健,连带着小公子天生体弱,据说还是个先天经脉阻塞的废人,注定与武道无缘。谢大人怜爱幼子体弱,将其养在府内足足满三岁才愿意让幼子出来见人,之前甚至连府中的下人都不得见这位神秘的小公子一眼。 用谢芝的话来说就是,吾对妻儿亏欠良多,需得事事亲历亲为方才能弥补缺憾。 至于郡守夫人齐斐,那位传奇的飞上枝头的平民双儿在生下小公子后常年缠绵病榻,每年至少有一半时间要和药罐子作伴。据说这是因为夫人生育小公子拖垮了身体,必须时时静养,保重身体,平心静气,切不可动怒。 谢芝得知夫人的状况后,自是后悔万分,指天发誓此生只齐斐一人,还给小公子起名齐远,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继承了,这疼爱夫人的心整个汝阳郡的百姓都知道。 若说齐斐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郡守如此在意,那大概只有他那俊秀无双的容貌了,以他的姿容在这偏远之地堪称绝色,在百姓心中那就是天上的仙子大概也不过如此。 齐斐夫夫在汝阳郡名声还算不错。虽然谢芝这官当得着实平平无奇,奈何百姓们最爱这才子佳人的故事,尤其是这还是个权贵和平民结合的爱情故事,连带着郡守府的名声都响亮了。 齐斐在年前曾想上山为夫君求平安符,途中不幸遭遇狼群,虽有府中护卫护持有惊无险,可这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在这寒冬腊月里这么一吓回家后竟是一病不起。 谢芝祖上曾是有名的医学世家,谢芝的父亲还曾是昱朝着名的神医,统领皇宫太医院,那时是多么风光无两的人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谢芝本来也是要子承父业,进入太医院的。 谁料祸不单行,造化弄人。景肃一位宠臣患上了急病,谢芝的父亲联合手下二十几名太医奉命来为其诊治,众位太医倾尽毕生所学也未能挽救该宠臣的性命,景肃大怒间竟下令让包括谢父在内的二十几名太医为宠臣陪葬。 其余受过谢父恩惠的臣子跪下苦苦求情,景肃感念谢父多年辛劳,收回成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下令将谢父发配东北蛮夷之地。东北极为严寒、物资匮乏,以谢父的年纪很有可能是撑不过去的。 谢父见朝夕相处的同僚皆血溅玉阶,又闻发配噩耗,不待押送的官兵到来就一病不起,连三天都没撑过去。 谢芝见父亲兢兢业业忙了大半辈子最终竟落了这么个下场,自是不愿意再从医了,这太医当真是一个高危职业,他决定弃医从仕。 奈何谢芝从小就被父亲作为接班人培养,如何念书考取功名竟是一窍不通,好在他父亲生前经常为达官贵人问诊,结了不少善缘。谢芝借着父亲的人脉,再通过后天努力,终于得了功名,被派去汝阳郡做郡守,谁知一去就是十五年。 原本这些达官贵人们也是好意,你爹刚惹怒了皇帝,你再往皇帝跟前凑不是找死吗?所以特意将谢芝调往这个偏远之地,好远远躲开皇帝,待过了几年皇帝忘记这件事才慢慢调回昱朝政治中心。 可谁知谢芝实在忒不争气,这一十五年来竟然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竟是想把蛮夷之地当家了。权贵们等了一年又一年,见谢芝自巍然不动,久而久之谁还记得你啊? 一年记得,三年也记得,五年勉强记得,那十五年呢?就这样谢芝成功搞没了父亲留下的最后资源,彻底被人遗忘。 谢芝可能确实不是一个好官,但他是一个好丈夫。这回他特意叫上了汝阳郡最有名望的大夫联合自己一同为夫人齐斐诊脉,两人再三确认,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齐斐可能熬不到新年了。 这位汝阳郡郡守此刻露出了孩子似的茫然,他木着脸招手让旁边立着的儿子过来见母父最后一面。 齐远小公子今年不过十五岁,个头却比一般成年人都要高挑,只不过身量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削瘦感,他完美继承了齐斐的好容貌,生得俊眉朗目,乃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 齐远先天经脉阻塞,完全无法习武,可少年生来早慧,五岁时就是着名的神童了,在汝阳郡及周边郡皆有一定名声,前些日子才刚中了举人,过了年关就要上京殿试了,可谁知在这重要关头身为亲生母父的齐斐竟是出了这事。 谢芝见齐远一脸淡然,丝毫没有母父将逝的悲痛之色,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不由得无奈苦笑,他知这母子二人不睦已久,可也没料到这齐远如此绝情,真是个没有心的凉薄之人。 齐斐对这个拖垮了自己身体的累赘厌恶不已,将齐远视为带来厄运的扫把星,每次见到动辄打骂,最严重的那会儿见到齐远身上骇人的异状,齐斐拖着刚生产不久的病体差点以一己之力徒手掐死齐远,杀掉亲子的决心可见一斑。要不是被守在一旁的谢芝及时拦住,齐远这时候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齐远一撩袍角,扑通一声跪在母父病床前,垂首不语,姿态恭敬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只可惜那双冷淡的眉眼还是泄露了此人的真正情绪,齐远对于这个自自己刚出生就想着弄死他的母父没有一点孺慕之情,即使曾经对齐斐怀有一丝希望,也早就在这十五年来不分昼夜的折磨中消磨殆尽。 偏生齐斐就是见不得齐远这副做派,那双冷淡如霜的眉眼常让他想起那段噩梦般的岁月,他强撑起病体坐起,冷笑着咬牙道:“孽畜!还不跪过来点!”说着顺手抄过旁边还残留着中药渣子的药罐冲着齐远兜头砸去。 好在如今天气寒冷,不然肯定会将齐远烫毁容。不过即使没有药液,这用来煮药的药罐可是坚硬的粗搪瓷制成的,触到齐远额头的瞬间登时四分五裂,要不是在最后关头齐远偏了下头,很有可能会被齐斐这不留情面的一击砸瞎双眼。 少年任碎瓷片划破了额角,狂飙鲜血,黑色的药材渣喷了齐远一身,将他弄得狼狈不堪。遭此重创,少年的身躯仍屹立不倒,如此年纪就懂得如何隐忍自己,其心性可窥见一二。这其中苦楚,又有何人能知。 古人云,虎毒不食子。显然齐斐不在此列,他对外是温和有礼的郡守夫人,可对独自面对齐远就忍不住露出狰容,害得齐远真的很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子。 齐远真的是齐斐的亲生儿子,这点毋庸置疑。原因无他,齐远乃是穿越而来,也就是这昱朝常说的异界人士。他自某个星球的码头爆炸中丧生后再次醒来就到了这个古怪陌生的世界,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了齐斐想要掐死自己时惊怒交加的脸。 也不怪齐斐想要掐死自己的亲骨肉,实在是齐远刚出生那会儿生得太古怪了,他全身覆着坚硬而漆黑的鳞甲,其间还长着扎手的毛发,连张完好的脸都没有。 哪有小婴儿长成这个样子的?齐斐当时心中骇然,大叫着怪物,差点把手中的婴儿摔个跟头,待反应过来后就抬着晃悠悠的手臂想要在襁褓中杀死这个孽障。 当然他没有得逞,谢芝见到齐远的模样也是一惊,但是他不可能坐视夫人此举,于是一把抢过齐远,将其和齐斐隔离开,养在偏远的后院里。假托小公子是个病秧子这个借口拒绝任何人探视,甚至包括府内侍从。 幸运的是谢芝本就是大夫,他也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和想法,独自揽过了为齐斐接生的任务,不然还要处理掉产婆和大夫,徒增变数。 谢芝对齐远身上的异状异常冷静,简直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