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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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替她收拾干净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宝玉急匆匆的去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自然不会怪罪于她,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宠着护着都来不及,怎么会去责怪她! “来,玉姐儿,坐这边!”熙凤对她招招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小声说了句什么,宝玉红了脸,不做声。 早膳才刚摆上,还热气腾腾的,谁也没动筷子,老祖宗一声令下,其他人才净了手,慢吞吞的吃起粥来。 今日用的是素斋,清香扑鼻的梗米粥,碟子里是精巧的各色小菜,宝玉的胃口好了不少,就着凤哥儿的手多吃了一碗粥。 凤哥儿方才悄悄问她,这一大清早的,是去作什么了,来的这样迟。 即便是不说,他也知道她去做了些什么。 这粉颊含春,双目生波的俏丽模样,自然是受了男人的滋润,至于是几个,可就说不准了! 他倒不会乱吃这些飞醋,只要宝玉还未嫁人,她身边就总有他一席之地,他不能贪。 他想的是,他这辈子恐怕是离不了贾府了,那宝玉呢? 她嫁了谁,才能永远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呢? 最好的选择只有两个,其他人或是身份太低,没有资格求娶,或是样貌不够般配。 他是最会揣摩老祖宗的心思的,宝玉将来要嫁的人…… 凤哥儿低头吃了一口粥,目光轻飘飘的扫过对面的黛玉林公子,再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薛家二公子,心中有了决断。 他恐怕日后要多与这二人走动走动了! 黛玉咬着唇,见老祖宗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瞧了一眼宝玉,只看到微乱的发髻,还有颈子上的暧昧痕迹。 他悄悄捏紧了勺子,一双眼垂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宝钗倒是自在多了,他不动声色的瞧着几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心中早有沟壑。 他自然也看得出老祖宗的意思,依着老人家的想法,儿孙自有儿孙福,已经送了一个元春进宫,自然不需要再送一个宝玉进去那吃人的地方,最好的法子就是嫁个自己家里的人。 这个人选,恐怕会在他和林公子之间挑一个。 在他看来,林公子的赢面还要大上不少,论起沾亲带故,自然是这位林公子更胜一筹,至于人品相貌,他自认不差什么,只是不知道在老祖宗眼里,究竟谁更值得托付终身。 若是她嫁与林公子,自然不必说什么,可若是嫁来了自己家里,恐怕…… 哥哥那边,会有些麻烦。 宝钗对这位贾府的二小姐没什么好恶之感,他只是冷眼看着,不知这朵娇花会花落谁家。 若是嫁给自己,必定也会举案齐眉,做一对恩爱夫妻,嫁给别人,也没什么要紧。 宝玉可不是这么想。 她虽然迟钝了些,但也能若有似无的感受到那些打量的目光,有一边的二哥二嫂,有对面的林公子,薛二公子,老祖宗也看了她几眼,至于其他人,她也不在乎。 李贵、茗烟就守在外头,她往角落里瞥了一眼,见是个陌生的面孔,便悄悄同凤哥儿问道,“嫂子,那边上坐着的人是谁?” 今日老祖宗请了不少人来,有许多她都不曾见过,独独问了这一个。 凤哥儿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见到个好颜色就走不动了,那是妙玉,苏州人氏,在我们府中带发修行的,听说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你若得了空,也可与他多走动走动。” 宝玉应了一声,不住的拿眼去看他。 妙玉却是不曾抬头,席上的众人一概不放在眼中。 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挣扎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 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哥哥,才吃了饭,又睡觉。” 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我不睡,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 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宝玉道:“我也歪着。” 黛玉道:“你就歪着。” 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啐了她一口,将她拉过来,在她额上狠狠一戳,“怎么就离不了男人!” 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她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 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 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这才罢了手,伏在他身上喘着气,笑道,“还敢不敢胡说了?” 黛玉一面求饶,一面拉着她翻了个身,将她压在底下,看着她欺霜赛雪的小脸,恍然间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头看到的景象。 半裸的美人儿被那不学无术的薛文起压在下头,被那起粗人玷污了身子,任由那根肮脏的东西入到她身体里头,越想越是不忿。 她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同这种人混迹在一处? 自进了贾府,他待宝玉一向与旁人不同,她与别个不同,她兰心蕙质,冰雪剔透,自然不能同那些俗物相提并论! 这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竟然被那些他瞧都不瞧一眼的俗人玷污了么? 那还不如跟了他! 黛玉已是辗转了不少时日,寤寐思服,食不知味,满心想的都是那道令人魂牵梦萦的人影儿,如今见了,他又不知该如何亲近她。 要么,便学一学薛大公子。 黛玉心中一定,瘦削的身子压了上来,宝玉推了他一把,“怪沉的,作甚么?” 不怪她没往别处想,她素来敬重他,又时常听老祖宗念叨林公子的身子不大好,自然不会想到才说了几句话,就惹他起了心思。 黛玉向外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正是同她亲近的好时机,只怪他笨嘴拙舌,不会同薛家的两位公子一般,逗她开心。 “你……”他垂眸看向她,“在二小姐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宝玉不解,“林公子仪表堂堂,才学出众,令人钦佩。” 若她是男子,最羡慕的便是林公子这样的人才。 “那,”他伸手握了宝玉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你可愿嫁我为妻?” 宝玉懵懵然举目回望,不明所以。 黛玉眉目含情,下颌尖尖,分明是偏纤瘦阴柔的长相,却丝毫不显女气,如今在昏暗的床帏之中,被那样一双眸子注视着,宝玉的心跳乱了几分。 “林公子,我……” 宝玉舔唇,只觉得心跳聒噪,口不能言,没来由的慌乱让她手脚都不知该置于何处。 “不愿嫁我么?”黛玉盯着她,看了半晌,“嫁我不好么?” 宝玉思忖半晌,“婚姻大事,自然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是此时应了他,不是成了私定终身么? 黛玉问道,“若是老祖宗要你嫁我,你嫁是不嫁?” 宝玉微一颔首,“自然要嫁。” 黛玉又问,“若是老祖宗要你嫁与薛二公子,你嫁是不嫁?” 宝玉思索片刻,“自然也是要嫁的。” 黛玉冷笑一声,心道,果真如此! 她待自己与旁人并无半点分别! 他把她当作知己,惺惺相惜,她却只知淫乐,不问真心! 谁知这样多情的一个人,内里最是薄情无义的! 既是如此,他不如…… 黛玉咳了两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论样貌,他不输旁人,论才学,他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不愿入仕途,和那些庸俗之辈同流合污。 可若是论体魄,论男子气概,他怕是要输了不少,单单是一个薛二公子,他都比不上,何况是旁人! 那薛家大公子虽是玩世不恭,内里尽是糟粕,但外表光鲜,生的一副好皮相,好身板,能让宝玉心心念念的记着他,想着他,就是本钱! 他这副靠汤药吊着的身子,拿什么去拴住她! 黛玉只觉得悲从中来,微微松了手,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心中黯然。 宝玉没动弹。 “不走么?” 日头已经偏西,两人说了半日闲话,她也是时候回去了。 宝玉盯了他半晌,忽然握了他的手,“林公子,你……你容我考虑几日。” 黛玉只盯着她水葱般的手指,“考虑什么?” 宝玉脸上一红,不说话。 她不曾考虑过这些事,什么情啊爱啊,她只在话本子上见过。 打从一生下来,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承欢各家贵族公子老爷的,不单单是皇上王孙,但凡是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她只需养好了自己的身子,谁若是看上了她,或是她瞧中了谁,便同他有一夜露水姻缘,若是个长情的,多缠绵一些时日也是无妨。 只是,若是动了情,再抽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宝玉垂着长睫,白玉似的俏脸低垂着,神色变幻莫测。 她何尝不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何尝不想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赌书消得泼茶香? 只是,她能有这些念想么? 老祖宗千叮万嘱,要她守好了心,和人行周公之礼不算什么,和人玩耍鬼混也能佯装不知,只是,若是动了心,动了情,再去同旁人交欢,对她来说无异于梦魇。 她只需混混沌沌的过自个儿的日子,过一日算一日。 秦钟爱慕她,她就同他缠绵,可卿爱慕她,她便软语温言,二哥二嫂与她不过是各取所需。 若是论起真心,怕是半分也没有。 只是…… 只是林公子,他与旁人不同的。 至于哪里不同…… 宝玉就不知了。 她坐在榻上,冥思苦想了半日,袭人进来的时候,她依然蹙着眉心,捧着脸,出神的向着远处张望。 “二小姐在作甚么?” 袭人挑亮了烛火,落了帘子,准备服侍宝玉睡下。 宝玉仍旧呆呆的,空荡荡的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 袭人抿了唇,递了茶去给她漱口,“二小姐?该歇了。” 宝玉这才接了过来,只是神情略显迷茫,“袭人哥哥,你说,什么是情?” 袭人的手一顿,心中的念头转了几圈儿,面上却半点也不显露,“是谁同二小姐说什么了?” 宝玉拧了眉,不说话。 “要奴婢说,这情之一字,就像这打络子的红线似的,”他用手指勾住宝玉腰上的玉坠儿,桃红配石青的攒心梅花,是前几日刚打的络子。 宝玉不解其意。 “谁若是能让二小姐的心被这红线缠住,魂牵梦萦,离远了就疼,靠近些便欢喜得不得了,”他抬手按住宝玉的心口,“这就是情。” 宝玉听了他的话,一时间心乱如麻。 话本子里讲,情之一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又或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她按着自己的心口,低下头去。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先歇着吧。” 这样的事,多得是人一辈子也想不通透,何必急于一时呢? 次日起来,袭人的病又重了几分,也没有什么活计,便歪在床上,睡了半日。 李嬷嬷一来,便将他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他“狐媚子”“哄着宝玉”或是要拉他出去配了人,气得他登时便坐不住了,要下床来与李嬷嬷理论一番。 宝玉回来的赶巧,拉住了袭人,才和李嬷嬷争了两句,后脚凤哥儿便来了,将这老东西拉走,暂且不提。 过了晌午,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公子来了。” 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 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老祖宗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来?” 宝玉便说:“陪着薛二公子说了几句话儿。” 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 黛玉道:“你管我呢!” 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 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 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 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 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公子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